第四十一章
陆承垂首, 他略略扯着唇,不羁地理了理衣袍上束缚住他脖颈的圆扣。少年两手一揣,他说:“不过一个称呼, 爹何必这么在意?”
“我与阿意处理好关系,难道不是爹愿意看见的事情?”陆承望着父亲, 笑得和颜悦色。
陆纨轻轻皱起眉, 他淡声说:“为父是希望你与你母亲和睦相处。”
“可是九郎, ”陆纨的口吻略作停顿, 他目光清凉,也严厉,带着不怒自威的警告, “眼下你越界了。”
陆承轻挑眉梢。
“下个月赴京赶考,我会带阿意一道去。”陆纨眼也不抬地说, “你是大孩子了,自己在府上能学会照护自己。”
纪明意怔怔问:“郎君也要带我上京?”
“嗯。”陆纨平静地说,“你不愿意吗?”
倒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就是……有点突然。那她得提前安排好清风堂的事情。
陆承却不甘寂寞地挑着唇, 他说得轻描淡写:“携妻赶考, 会被人笑志气短浅。爹这样风光霁月的人,断然做不出此等事情。”
“何况还有爹一向尊重的老师在。”
陆纨吹开茶盏中的浮叶, 他的眸色比夜空还要深上几分, 他沉声道:“九郎,你以为你很了解为父?”
如果你了解, 就应该知道什么是你绝不该染指的。
陆纨的唇色很淡, 配着他瓷白的肤色, 显得他整个人好像一块玉做的, 不近人情而又极其冰润的玉。
陆承翕动着嘴唇, 他的下颔削薄,与其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他宛若一柄锋利的刀刃,陡一出鞘便容易伤人又伤己。
他冷声说:“爹何曾给过我了解的机会。”
陆纨抬眸,父子俩四目相对。
一个冷静淡漠,像是江南的澹宁烟雨,一个乖戾不驯,是来自西北的狂野风沙。
眼看他们间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纪明意忙插话说:“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中秋佳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天大的事儿也不许生气。”
“都渴了吧?”纪明意一手捏了一块西瓜,塞到二人手心上,她道,“吃瓜吃瓜。”
父子俩转目望向她。
女孩儿长发乌黑,头上的一只簪子十分亮眼夺目,耳侧两边另有些微碎发悄悄垂下来,显得一张小脸格外娇楚动人,真正是张般般入画的容颜。
她正纯真地对着他们父子二人笑。
陆纨先移开目光,他接过纪明意手中的西瓜,而后陆承才伸手拿过。
陆承一点儿没被父亲方才的话影响,边吃着,他还分心制止了纪明意接下去拿瓜的动作。
少年的语调低缓,带着些大人的派头:“你吃了两块,现下已然入秋,当心凉着肠胃。”
“还管上我了。”纪明意觑他眼,不无不满地说。
听到两人的谈话,陆纨拿巾帕擦着嘴,朝每人打了一棍子:“阿意,九郎说得有些微道理,你莫要再贪嘴。”
“至于九郎,”陆纨抬起眼睛,用一双浅淡的瞳眸盯着陆承说,“阿意的事情不该由你操心,管好你自己。”
陆承懒洋洋地哼笑声,他甩开手上啃干净的西瓜皮,不发一语地洗净手。
纪明意却因为无端被父子两个都给管教一遍,心有不服地噘起嘴,她孩子气地扭脸不理二人了。
马车驶到陆府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屋檐上挂着一盏盏用来照亮前路的大红灯笼。
三人前前后后下了马车,陆纨牵着纪明意的手,毫不避讳地同她相携回了天香苑。陆承则独自在廊下站了许久,沾了一身夜里微凉的露珠后,他方抿唇回了自己院中。
月色如练,皎洁的圆月宛若一面莹润的玉盘,照亮了人间所有的离合悲欢和喜怒哀乐。
纪明意梳洗完之后,见陆纨只着单衣倚在床榻上,端的一副禁欲的模样,她心跳不由快了些,难以自抑地想到了日前两人交颈厮磨的场景。
陆纨听到脚步声,眼皮未抬,只沉稳地朝她招手:“来,阿意。”
纪明意一头青丝披散在肩背上,她一步一步挪过去。
陆纨瞧见了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嘴角轻抿,他说:“你我夫妻,阿意这是在怕我?”
“我怎么会怕郎君。”纪明意终于挪到床边坐下来,她道,“郎君待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陆纨不置可否地静默片刻,他问:“那你愿意下月陪我一同赴京吗?”
纪明意想了想,老实说:“我没出过远门,怕给郎君添麻烦。况且九郎说的也对,郎君上京是为了赶考,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带着妻小前去,恐怕徒增笑柄。”
“我不想人家笑话郎君。”纪明意的眼眸黑白分明,她看着他,格外认真地说。
他的这位妻子啊,既聪颖灵秀,又善良纯真,好像还具备平常女子都没有的更广阔的胸怀。
陆纨的眼神渐深,他用一只手将纪明意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纤细的肩背。他注视着纪明意干净剔透的一张脸,低声道:“阿意总是这样为我思虑周全。真是世上一等一的贴心好妻子。”
纪明意可人儿地笑着。
陆纨将纪明意牢牢地抱着,他反复摩挲着她脸上细腻的皮肤,倏地说:“阿意,我大了你整整十五岁,你嫌我老不曾?”
“郎君这是在说什么话。”纪明意忙道。
真要论年龄,她两辈子的年龄加起来,比他还大三岁呢!
陆纨撩起她的一缕黑发,小心地帮她别至耳后。
他的眉眼温润,淡声道:“我不是年轻少年郎,缺少那种朝气蓬勃的劲头,更加早过了年轻气盛的年龄。”
陆纨顿了顿,认真道:“以你的姿色和品行,嫁给我做填房,是阿意受委屈了。”
他的口吻是毫无感情的淡漠,偏偏纪明意从中听出了些寥落之意,好似九天上的神仙骤然降落云端。
她怔了怔,随即摇头说:“不委屈。郎君,我没有觉得委屈。”
猜测陆纨也许是在今日的马车上受了来自儿子的刺激,她仰起脸,鼓起勇气,笑盈盈地亲了陆纨的侧脸下。
“吧唧”一声,响亮又清脆。
陆纨是个保守温雅的古代君子,一向克己复礼,何曾见识过这样热情的女孩儿。
他微显出一些异样的迹象,声调略哑地道:“阿意在做什么?”
“亲郎君呀。”女孩儿极其自然地曼声说。
她从他怀中抬首,仰视着他的眼眸,哼哼唧唧地道:“证明给郎君看,我一点儿不委屈。”
“相反,我感谢郎君对我的关怀和怜惜。”
陆纨的臂弯里抱着小他十六岁的妻子,心跳却是如擂鼓般,头次动得这般厉害。他微阖着眼,过了许久,终于张嘴说:“阿意,也叫你知道,不管九郎怎么胡闹,我心中从未疑过你半分。”
这是在明示了,告诉她自己已看出陆承“山有木兮木有枝”的越轨心思。
纪明意轻轻咬唇,一句很简单的话,竟让她内心酸楚得厉害。
她双臂张开,侧身环住了陆纨精瘦的腰身,她说:“我不会辜负郎君的这份信任。”
陆纨轻抚着她的脸颊,浅笑着印下了一吻,他语调低沉地说:“真乖,阿意。”
陆纨握着纪明意的一双手把玩,语气疏疏朗朗地:“九月三日是你的生辰,那时我还在府上。阿意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纪明意说:“郎君随便送送就好。”
“怎能随便。”陆纨笑得云淡风轻,他温声说,“阿意日日陪我在书房练字,字如今写的越来越有长进,我就送你一整套的文房四宝如何?”
纪明意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是个说不出来的滑稽模样:“啊?”
这……果然是直男送礼,简直是简直了!
陆纨欣赏了一出妻子俏丽多变的神情,他心中有丝很隐秘的欢喜。这份欢喜使得他微微俯身,爱怜而珍重地啄了下她滑嫩的脸。
在女孩儿温润的目光中,他也温柔地笑了。
陆纨嘴上说送给纪明意一套文房四宝,可是真到了九月三日,他送的却是一套全新的金首饰头面。
里头包含着一只金臂钏,一只镶宝石金戒指,一对镶宝石金蝴蝶,一只镶宝石金簪,另有一对金耳坠。
样式华丽不说,上头镶的宝石还是在西安府中从未见过的新奇样子,多半是出于南方。想来是他在苏州时还记挂着她的生辰,所以提前采购好了,也算用心良苦。
无独有偶,他二人父子同心,竟然送的是一样的礼。
陆承送的也是一套首饰,里头的东西和陆纨的大同小异。一样是市面上没露过面的款式。不同的是,陆承送的每副首饰上都带点儿小心机。比如臂钏上的环儿内里,用手仔细一模就能发现,里头刻了个极为细小的“九”字。
再一联想他此前送过的蝴蝶手钏,纪明意便明白,这套首饰,八成又是他自己画好之后找巧手工匠打出来的。
纪明意将陆承送的臂钏戴在手腕上试了试。不得不说,少年的审美很在线,他的画工技巧也精妙,送的这套首饰独特而高雅,细节上甚至比陆纨特地从南方采买来的那套还要工巧致密几分。
果然陆纨那句话没说错——只要少年愿意,他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只是可惜啊……她已应允过郎君,不会辜负他这份信任。
想到昨夜陆纨的温柔,纪明意臻首低垂,她轻轻摩挲了几下手上的臂钏,少顷,她漠然地将其取了下来。
她将这一整套首饰跟从前的蝴蝶手钏一起装在了个小妆奁里,而后重新戴上了陆纨送的金臂钏和金耳坠。
待她梳妆完毕出了院子,见到他们父子已然在等她一起用早膳。
父子两人的目光皆投注在了她的手腕和耳垂上。
陆纨平和文雅地笑了笑,陆承则睫尾一颤,他像只不甘落败的大公鸡,眼眸略暗,却佯装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太平荣安两个,一人端着个漆金托盘从后头走进来。
两张盘子里,一个放了一碗面,面上摊了只太平蛋。另一个则盛着一杯酒,酒杯里头装的是产自宝鸡柳叶镇上的柳叶酒。
纪明意瞟了眼杯中物,忍不住咕哝道:“怎么又要喝酒。”
上个月的中秋节上喝了桂花酒,再过几天,等到了重阳节,还得饮菊花酒。就连今日过生辰也得喝酒?!虽说古代的酒,酒精纯度不高,酒味儿很淡,但也经不住这没几日就来几杯。难怪李太白要写将进酒呢!
太平笑嘻嘻地端起酒杯道:“今日是夫人生辰,得先喝一杯寿酒,再吃掉长寿面和太平蛋,才好讨个吉庆呀。”
陆纨也道:“阿意,这是生辰的彩头,须得喝下。”
他这样说了,纪明意无法,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荣安凑上前,邀功般地说:“不难喝吧夫人?奴婢特地在里头掺了水,想着夫人晨起时还没吃东西。奴婢记得昀哥儿说过,空腹不宜进酒,否则会有损脾胃。虽说这祖宗规矩不可废,但是也要学会随机应变么。”
“真是个机灵贴心的丫头。”纪明意边表扬,边夸赞地摸了摸她的头。
荣安喜滋滋地笑了笑。
早起先饮一杯杜康下肚,饶是酒中仙也要晕乎小半天。何况纪明意只是个酒量低浅的女子。
她的面庞在晨曦下透着红晕的光润,像是一株白里透红的海棠花,美艳而娇柔。
陆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他问她:“这就不胜杯杓了?”
“晕吗?”陆承说。
听出他话中似有小瞧之意,纪明意不由嗔他眼:“我清醒着呢。”
“呵。”陆承的目光自她红扑扑的两边脸颊上一扫而过,他发出声轻笑。
纪明意微微嘟起唇,略带不满地哼了哼。大概是真的出于饮了酒的缘故,她的话语比思绪来得更快,她搁下筷子,佯怒道:“今日我不要喝酒啦。”
“免得遭笑话。”
“吃完面我要回去睡觉,谁再给我敬酒,我都不喝啦。”纪明意心有不平地说。
陆纨原本一直沉默,听得女孩儿忽然无故发了顿脾气,他无奈又宠溺地浅笑,安抚道:“不喝就不喝吧。”
“阿意还小,黄汤喝多了的确不好。”陆纨说,“临睡前再喝一杯寿酒就是。”
陆承也扬眉道:“又没人向你灌酒。”
说罢,他觑她几眼,正色问:“真的晕了?”
“不晕不晕。”纪明意反复强调,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解释说,“就是头有点儿发昏。”
得,这不是一个意思嘛。
陆纨淡笑着摇头。
陆承则将筷子重新递给她,他说:“吃点儿面压压。”
纪明意并未接过筷子,只是斜眼看他。因为有两分醉意,这眼显得比平时要娇媚一些,好像雪地里冒出一束旺盛的桃花花枝。
陆承抿抿唇,他的睫毛在鼻侧投下小片暗影,他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异样地说:“这样看我做什么。”
哪样看你了,奇怪,纪明意扭头道:“我不要你的,我再重新拿双筷子。”
陆承垂眸,他的眸光登时如同冰封的水面般,寒意刺骨。
陆纨只做不知,他对纪明意道:“若是实在觉得不舒服,阿意吃完面自去歇息。今日是你生辰,不拘随性些无妨。”
纪明意“嗯啊”一声,她灌了口清水,脑袋里的昏沉感终于减轻些许,拿箸开始吃面。
三人一道安静地进食,直到魏管家进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陆纨旁边,向他低声耳语了几句话。
陆纨心平气和地听完方才撂下筷子,拿锦帕净嘴漱了口后,他轻描淡写道:“你们先吃。”
语毕,陆纨起身离开了膳厅。
膳桌上瞬时只剩下了纪明意和陆承两个。
纪明意面不改色地继续挑面条,时不时咬一口太平蛋,却听得身边的少年冷不丁问一句:“为什么不戴我送的?”
“有哪里做的不好,”陆承的声音清凉又不甘,甚至细听起来,还可品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委屈,他嗓音低沉地道,“你说,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