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什么好人良人的, 像是我有选择余地一样。”与陆承分开之后,纪明意狠狠抹着自己嘴唇,恨声道, “说得好像你这个崽子多么好似的, 不过是还没长到起色胆的时候。”
一旁的太平心惊胆颤地听着自家主子的嘟哝,她扯着纪明意的袖子说:“夫人, 慎言, 慎言。”
“慎个屁。”纪明意这几日在他们父子之间周旋地心力憔悴,早就想骂骂人以泄心头之恨了。
——老的道貌岸然,小的一身恶胆!偏偏把她整成个夹心饼干似的,烦死了!
这苦逼日子真是一刻过不下去。
纪明意转头就出府去了自个儿的清风堂里散心。
清风堂这些时日不像初开张时那样人满为患,每日不过十来个客人,盈利的钱刚刚够营生, 但这已比纪明意想象中好了许多。她开清风堂时就是抱着亏本的打算, 能盈利就很好了, 何况开张那几日的红火, 已够清风堂这一年的日常花销。
清风堂里头, 馨儿还有谢婆婆都在围绕着柳昀转, 显然这些时日下来,柳昀已经完全成了清风堂的主心骨。连原本因为他年纪小而不服她的谢婆婆也都开始臣服在了他的医术之下。
不错,看来这毛孩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她的几两金总算没有白打了水漂。纪明意想。
几人见到她来, 忙前前后后地过来迎, 林妈妈也在清风堂中帮忙,算是个大掌柜的身份, 她亲自给纪明意上了茶, 嘴上说道:“姑爷刚回来, 夫人不趁着日子多陪陪姑爷,怎么跑出来了?”
纪明意郁闷地饮着茶,心想我就是为了躲他们才出来!
一旁的柳昀听到这话,也手捏着枣泥糕,八卦地凑上前,觑她眼问:“你男人回来了?考上了解元的那位?”
纪明意想到那日马车里他评价自己与陆承关系时说的话 ,便警告般瞪了他眼:“你敢浑说,我就开除你。”
柳昀听不懂什么叫做“开除”,但是不妨碍她领悟纪明意的意思,她混不在意地吞下枣泥糕,哼笑道:“我才懒得管你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声,你年方十五,最好等到十八再有子嗣。这样你和孩子都能少吃些苦。”
纪明意听到他这样说,再结合现代的医学观念,明白柳昀的确是有两把刷子,于是语气缓和了一些,她道:“我明白了,昀哥儿,多谢你关心。”
柳昀拍了拍手掌上的糕点碎屑,趾高气昂地走了。
林妈妈不由道:“这孩子,怎么教了这么久还是如此没规矩,见到夫人连问声好都不会。一点儿礼数都不懂。”
“罢了,”纪明意温柔地摆摆手,她笑说,“千人千样,昀哥儿就是这副模样,妈妈何必把所有人都调教成一个模子呢。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我请昀哥儿回来主要是为了坐镇清风堂的,也不是为了教出个知书达理的公子哥,规矩学得再好又能如何。”纪明意说,“他喜欢便随他去吧。半大孩子,何必给他上那么多枷锁。”
林妈妈叹气道:“夫人就是太好性了。”
纪明意喝着茶,无所谓地弯了弯唇角。
不远处的柳昀听见了她们二人谈话,她一向野性难训的下巴略抬了抬,眼眸中隐约燃起两束暗火,她别有深意地凝望纪明意一眼,才复又撇过脸去。
接下来的时间,纪明意每日早上都在书房里跟陆纨同处一上午。
陆纨在桌案前读书做文章,她便在旁边写字,以弥补缺少的那些课业。下午她则躲清静地去清风堂里偷懒,顺道陪陪柳昀和馨儿,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
一直到几天后,院试放榜,陆承的名字赫然挂在了西安府的案首名头上。
今年的院试案首是陆承,这个消息让整个西安府沸腾了,也让陆家族学和三清书院都沸腾了。
不仅仅因为陆承今年只有十四岁,更因为他“作恶满满”的前科——不是桀骜乖张,不是野性难驯,不是西安府一等一的小霸王,不是十岁时灰溜溜从陆家族学中被除名吗?
怎么这样一个少年能考中案首?
西安府的街头巷尾都在传这个消息,有好事者还跑到三清书院去问给陆承讲课的先生,想要知道陆承的真实水平到底怎么样。
也有人站在陆承这边替他说话——说他父亲是陕西省里最年轻的解元,他又出自家学渊博的陆家,考中案首有什么奇怪?何况今年端午射柳你们没看到吗,只有陆九郎得到了巡抚大人的赐酒,证明巡抚大人也是欣赏他的!
总之不管百姓们怎么议论,案首的名字既然昭示出来,就不会再做任何更改。陆承的的确确是中了廪生,且还独占头魁。
比之街头巷尾的纷杂,陆家宗祠里显得十分寂静。
只有族长陆慎和陆家族学的一位先生正在谈论此事儿。
陆慎的目光微敛,他抚着自己下巴上的美须说:“想不到九郎还有此等造化。”
姜先生笑笑,拍上一句讨巧又高深的马屁:“毕竟是陆家的子孙,又会差到哪里去。”
此次院试,陆家族学还是占了二十个廪生的名额,唯一不足的就是案首被三清书院的陆承夺走了。他虽不在陆家族学读书,但也终究姓陆,这个结果算是差强人意,不至于太糟糕。
姜先生说:“早年九郎在族学的时候,老夫就觉得他钟灵毓秀。只可惜性子太过桀骜,不像陆沛霖那般温文。眼下他既然考中案首,证明他有这个本事,咱们再重新召他回族学就是了。”
“他姓陆,总不会向着外人。”
陆慎沉默良久,才说:“此举会不会太过首鼠两端。”
陆慎自诩为读书人,虽然迂腐,但对这等类似于嫌贫爱富的事情还是不屑于做的。
姜先生道:“东翁,今时不同往日。陆参军被调去太仆寺,看似官升一级,实则是明升暗贬。”
这养马的如何能和手握兵权的人相提并论?
“陆侍郎就更不说了,”姜先生道,“既然陆沛霖父子都极为出众,咱们更应该趁他们未富贵之时,卖好与他们。来日才能搏一个‘苟富贵勿相忘’的名头。”
“在陆家的官声面前,微小的繁文缛节,东翁莫要过于在意了。”
姜先生此话话糙理不糙,陆慎皱着眉叹了口气:“如此,那就依你所言。”
“下个月的中秋家宴上,老夫亲自向陆沛霖提。”陆慎沉声说。
-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
这是纪明意嫁给陆纨以后参加的第一个大型家宴,她自然盛装出席。家宴上,男子和女眷是分餐入席,中间隔着一张花鸟纹的屏风。
到了陆慎的宅院中,纪明意便与陆纨父子分开,她独自入了女眷的席位。
她今日梳着灵蛇髻,头上插着华丽的云龙托红宝石簪,耳边戴上一对金珠串灯笼耳环,整个人显得贵气又娇美。甫一出场,就将陆家别的女眷全给比了下去。
陆慎的妻子杨氏的目光淡淡扫过她,这次杨氏得了陆慎的劝告,晓得夫君今夜打算收买陆沛霖父子,所以没再给脸色让纪明意看。相反,还特地说:“沛霖的媳妇儿来了,你是头一回参加,坐到我身边。”
纪明意还记得杨氏为难自己的事情,听了这话更觉得没什么好事儿,因而扮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福着身说:“妾身只是晚辈,岂敢逾越,按例坐次桌就好。”
杨氏笑笑,又吩咐说:“坐次桌也好,老四媳妇儿,你多照顾。”
这位老四媳妇儿陶氏和陆玮是一家,只不过她的郎君与陆玮也不合,所以她看纪明意反倒添了几分喜欢。
陶氏道好,她与纪明意说:“我就唤你阿意吧。你这簪子真好看,在哪里打的?”
纪明意见陶氏的口吻温柔平和,便笑道:“婶婶要是喜欢,赶明儿我送婶婶一只,只要婶婶不嫌弃。”
陶氏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今夜承蒙婶婶的照护,妾身身无长处,唯手中钱财可供驱使,”纪明意温柔地说。
对着这么个赏心悦目的小美人儿,陶氏也笑道:“真是好懂事的孩子,沛霖有福气啊。”
“可不是么,”同桌里,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响起,“老子是解元,儿子十四岁便考中案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家子都有天大的福气。只千万别小时了了啊。”
这话说得很有些用心险恶,纪明意遂抬头一看,发现果然是陆玮的妻子刘氏在说话。
自陆琦的右手手掌被陆承废掉,陆承又从陆家族学退学之后,谁都晓得陆承与陆琦不合。只是他们还不晓得陆绮沉默赌博,以及陆纨赔偿给陆绮的四十亩地已又完璧归赵的事情。
但这不妨碍别人看他们两家的笑话。
纪明意懒得和刘氏起这等口舌之争,有人却不肯轻易放过这等话题,就着刘氏的话头说:“这话虽没说错,但九郎也不是甚么小孩子了。十四岁,再过两年甚至可以议亲,姐姐这句‘小时了了’只怕引用地不太恰当。”
“议亲?”刘氏轻蔑一笑,“说得容易。不过是得中案首,还真把他陆九郎当成了金饽饽不成?”
“就凭他那桀骜的性子,妹妹不妨去打听打听,看城里有几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此话说得十足招人恨,方才接了话的人毕竟与陆承和陆琦都无仇无怨,偏帮谁都不合适,而且郎君们的席位就在她们一侧,虽然隔着屏风,但想必听到这边的声响还是没问题的,多说多错,最好是不说为妙。
于是她觑眼纪明意的脸色,不再作声。
纪明意本不欲多生是非,但见刘氏如此咄咄逼人,她也终于忍耐不住。她轻轻冷哼一声,挑眉说:“性子桀骜还可以仔细调/教,可人若是个废物一般的绣花枕头,性子再温顺也上不得大雅之堂。”
“何况我们九郎不过十四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于他而言,案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谁又知道,这份起点,不会是许多人遥不可及的终点呢?”纪明意的声音软绵绵地,光从音色上,听不出任何攻击性。唯有字面上犹带三分骄横。
她笑着问:“五婶婶,你说是不是?”
纪明意这话夹枪带棒,暗含机锋。的确就是在贬低刘氏的小儿子陆琦,当即给刘氏气得怒发冲冠。
纪明意则不再理她,混不在意地笑着用起膳来。
出了这么一桩事儿,其余人眼见了纪明意的眼尖嘴利,也不会有谁觉得纪明意是个任人欺负的性子,之后席上倒一直风平浪静,落针可闻。
直到家宴完毕,陆纨与陆承等着纪明意一道上马车离开。
他们父子的脸色今日是出奇一致的清冽,只陆纨的脸色是文雅矜贵的冷,陆承的脸色却是暖中带冷,若仔细探寻起来,好像还是赤热的情绪要更多一些。
见到纪明意,陆纨微微掀起眼皮,情绪不咸不淡。陆承则是用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抬起茂密的睫羽,弯着深邃的桃花眼,煞是多情地对她一笑。
纪明意瞅眼他身侧的陆纨,心里古怪地嘟哝道:又犯什么神经!
马车的车厢里,陆纨安静地看向对面独坐的陆承。
十分出乎陆慎的意料,对于重新邀请陆承进陆家族学的事情,陆纨父子两个居然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既然拒绝再进族学,陆纨便试探着儿子的想法,他平心静气问:“九郎,你既不愿重回族学,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爹呢,准备怎么安排我?”陆承懒散地问。
坐在旁边的纪明意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父子谈话,一边百无聊赖地捡起了小桌案上的一片冰镇西瓜吃。
陆纨的视线从小妻子青葱水嫩的指尖上移开,他说:“陆家族学全是世家子弟,以你的脾性,或许不适合与他们相处。三清书院也有好的先生,假如来年我能高中,你再与我一道上京。”
“若是一切顺利,为父届时会想法子送你进国子监。”
陆承的眸光顿了顿。
“什么假如,”纪明意从啃西瓜中抽空分出心神来,她言之凿凿道,“郎君那么厉害,一定金榜题名。”
陆纨一笑,他伸出白润的拇指,用指腹在纪明意沾着西瓜汁的嘴角擦了擦,直把她的唇瓣擦得水润,才收手。
陆纨的口吻无不亲昵,他问:“是晚膳没吃饱吗?”
“不是,只是觉得太咸了。”纪明意重新又拿起一片西瓜说。
陆承冷眼旁观着二人的动作,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他冷冷道:“能进国子监也行。”
“毕竟案首只是我的起点。”陆承忽然邪气地勾起唇角说。
听到这话,纪明意顿时被一口西瓜呛进气管,她直到咳得脸颊通红方才止住咳势。
陆纨边为妻子拍背,边不满地看刺头儿子一眼,他缓慢地递了一杯松萝茶给纪明意,淡淡问:“慌什么?”
纪明意接过茶,瞪着对面坐得四平八稳的少年,她解释道:“不是慌。”
“呃,”纪明意憋不住,还是问了句,“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陆纨面无表情,神态淡漠。
陆承的一双眼似笑非笑,他说:“你那样大的声音,我们如何听不见?”
陆承歪头凝望着纪明意细腻如脂的一张脸,他轻轻笑了下,少年用极为疏朗的声音说道:“还未谢谢阿意对我的维护。”
“实在令我大喜过望。”
纪明意斜刺里听到他话语中的“阿意”两个字,不由紧张地屏息——这崽子,当着他爹的面,还不知收敛,敢管我叫阿意。真是狗胆包天!
果然下一刻,陆纨冷淡的嗓音平静响起。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陆承问:“你这声阿意在叫谁?”
“陆承,你面前的人是你父亲的新婚妻子,你的继母。”陆纨的语气依旧温和,他一字一字地强调,话语里却自有股不可违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