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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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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团火一般的气息登时在纪明意的耳边炸裂开,将她的耳侧软肉熏得滚烫。

纪明意再如何也料不到少年会如此离经叛道,被戳破心事后竟是这样的反应。

她有瞬间的忡怅,少顷后她迅速挣挣手腕,陆承这次终于松开手。

纪明意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重新抵住了坚实的车厢,她才仿佛找到什么支撑似的,斥道:“说话就说话,作甚动手?”“而且你这么大力做什么,把我的手钏都捏坏了。

陆承见她瓷白的手腕上当真出现一圈浅淡的红痕,他第一时间有些错愕,忙紧张地问:“很疼吗?回府以后我马上拿药来。“不用你的药,”纪明意揉着手腕,没好气道,“我自己有!’

见女孩儿眉目飞扬,隐隐间夹杂着一股愤慨,陆承立刻便又好脾气地哄道:

“别生气阿意。”

“真把你手钏捏坏了?我再给你打个更好的。

“阿什么意,”此刻,纪明意终于分出心神来纠正他的称呼。

她瞪他,因为生出怒意,面颊也飞出几片粉红,她不厌其烦地再次重申:“我是你娘。”

陆承冷冷呵一声,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说:“我自己有娘。

“从今往后,你只许当我的阿意。”少年又欺近她一步,他的眉眼在昏暗的环境中流露出不容违逆的桀骜。纪明意与他的身子错开,她薄麦道:

“陆承,你失心疯了是不是?

“我在说真心话。”陆承正了神色,他呼吸声粗重,骨肉停匀的一副少年身子紧紧地绷直了。

他哑着嗓子说:“我不想再骗自己

“喜欢便是喜欢,”少年将脊背挺得笔直,他的嗓音艰涩郑重,“我喜欢你这个人,和年龄、身份都不相干。”历经两辈子,纪明意头次被这样当面表白一

一诚然,有许多人曾经痴迷过她的骨肉皮相,但是却从没有人这样对她剖心说着“喜欢”。

这份喜欢不加掩饰,来得猛烈而汹涌,炙热且真诚。

使得纪明意一时有几分不知所措。

纪明意的面孔柔和,她克制着自己面上的情绪,决定采取怀柔政策:“九郎,可这样是不对的。你晓事又聪明,应当能明白,对不对?”须臾,她微微握拳,指甲刺进了肉里,以此让自己保持些清醒

“给我戴什么高帽子?”陆承微一扯唇,他脸上的桀骜不训渐渐消失,只余眼底干净荒凉的笑意。

“所以我是清醒地喜欢上了自己小娘。”陆承用无比平静的声育说完这句话。

一丝不苟地说

“我当然明

纪明意的喉咙仿佛被人捏着,她只能语不成调地嗫嚅:“你.

...怎地油盐不进”

陆承垂目,挑唇说:“当日不是你问我敢不敢承认自己的喜好吗?”

“我敢承认。”陆承抬眸直视她,神情是欲披荆斩棘的决绝,他的耳尖略红,口吻却坚定,“阿意,我喜欢你,今后我会保护你。“一言既出,至死不相负。

陆承的面庞棱角分明、线条清晰,他说话时,整个人尽显锐利的少年朝气。

这份朝气譬如朝露,因为太过明澈易碎,让人不敢靠近,却也因为太过纯粹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珍藏。“至死不相负,”纪明意重复了遍少年的话,她微微启唇,轻声地问

“你可明白这五个字的分量?”就敢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明白?”陆承一双桃花眼里的情绪不苟又庄重,他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阿意,你说你不信任少年人的真心。”“可我要叫你知道,少年人的真心一样是可以很好的。”陆承字句清晰地说。

纪明意笑了笑,她低低道:“一瞬不是永远。”

十三岁的少年誓言,的确听着令人心动,但是毕竟他也只有十三岁,未来还长着,将面临不知多少的变故。纪明意说:“你知道什么叫做‘等闲变却故人心’么?

这个时期纳兰容者还未出现,陆承自然没听过

一那是好不容易剖出一颗真心,却没被人重视的感觉。

这首诗,可不妨碍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抬首,见女孩儿眼里的情绪不痛不痒,虽然听到他的话初时有过浅浅震动,但绝不至于到心动的地步,他不由品尝出了股非常难受的滋味儿

陆承执拗地说:“我不会变。”

“阿意,你相信我,我不会变的。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再次凛然地重复。他的神色中透露出种一往无前的决然勇敢

纪明意与他对视了几息,她不由抿了抿唇。

半晌,她侧过首去,一声不吭地移开了目光。

之后的返程路上,车厢里安安静静,再无

一人说话。因着不想再与陆承面对面而坐,纪明意特意往旁边挪开

了点儿距离,只留了一半的侧脸给他。

可无论她坐在哪里,纪明意总能感觉到陆承的视线正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道视线热烈而坚定,带着股少年人独有的率性勇敢。她只好略略闭眼,装作在假寐。

马车终于驶回陆府,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夕阳西下,将辽阔的大地照映得平和而恬静。

纪明意和陆承先后脚下了马车,纪明意先一步叫住了陆承身边的小厮松柏。

松柏挠挠头,瞅眼自家公子,见公子没有反对的意思,他方道:“是。

“松柏,”纪明意说,“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纪明意没有再分任何多余的眼神给陆承,她径直将松柏带回了天香苑中,还特特晾了他一会儿。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纪明意才换了身衣裳从里间出来。她边饮口茶,边慢条斯理地问:“这么多年,九郎身边,一直是你和枫林在伺候吗?”松柏不明白纪明意今日的意图,便诚实地回道:“是,小的五岁时来到公子跟前,至今已有十余年了。“唔,”纪明意轻颔首,又问,

“你们公子周围,出现过女郎不曾?”

松柏忙说:“当然没有!

“公子一向洁身自好,连府上的婢女都不狎,何况是好人家的女郎!是不是谁在夫人面前乱嚼公子的舌根了?小的敢用项上人头为公子作保,公子绝对是个同老爷一般,风光弄月的人物。”松柏情绪激动,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纪明意险些被茶水给呛着,她说:

“我要你的人头作甚。”

况且,若真是有人喝舌根,那也是你们公子自己。真该叫你听听你们公子今日的话,我看你还敢不敢说他同你们老爷一般风光舞月!“没人嚼九郎的舌根,”纪明意轻哂,“你别激动

纪明意在心中说。

她语气平静道:“我今日唤你来,不过是想粗浅了解些关于九郎的情况。你不必紧张,随意回答就好。”松柏说:“是。

“没有女郎出现过,那你们公子开了窍不曾?”纪明意的声线清越。

松柏奇怪地觑了纪明意眼,盖因这话出自一个继母口中,已是有些不庄重。他锁紧了眉头,答说:“....的不知。”“你既一向贴身服侍九郎,怎会不知?”纪明意的面色淡淡。

松柏忙说:“公子不喜人守夜,所以小的不清楚。

纪明意抬眼,定定审视松柏一番,见他面色慌张,青红不定,知晓他必定对自己有所隐瞒。思索一阵后,纪明意却也不再追问。她目光略转,只幽深着瞳色道:“九郎年幼,行事若有不妥的地方,你们做贴身长随的,要晓得尽力规劝,不要让他将错就错。松柏心里打鼓,不明白新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欠身施礼:“是。

松柏见纪明意不再提及陆承的话题,心里如释重负,提起精神回说:“小的见到床榻上还有位体弱的老媪,估摸是病了,断断续续在咳嗽。纪明意又问:“方才你陪柳昀进屋里的时候,见到他家中,除了他外,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纪明意见柳昀那会儿一心急着在天黑前回家,心中就已猜测他家中大约是有人在等候,而今一问果然如此。恐怕他之前偷钱也是为了给那位老媪看病。她说:“明白了。

松柏口中称“是”,向她行礼告退。

“你且去。”纪明意终于道。

目送松柏的影子离去,纪明意轻轻捏了捏眉心,她眼睫低垂一

一如今看来,九郎这是才情窦初开,这一番不伦的情意她应当怎么招架?

纪明意只觉心乱如麻,可真是棘手啊。

松柏回去后,又遭到了陆承的盘问

陆承正坐在书案前,握笔在仔细描绘什么

松柏遂规矩地将在纪明意跟前回的话重头复述了遍,他道:“小的不敢擅作主张,都是照公子先前叮嘱的作答。“不错,”陆承头也不抬说

“明日批你一天假,稍后自去领常钱。"

“是!”松柏欢喜地应道。

边应,松柏边走到书案前为陆承添上油灯。

他远远就瞧见陆承在纸上挥翰成风,本以为公子是在专心作诗或

念文章,走近了才发现,陆承居然是在绘画。

所绘之物...些奇怪。

松柏禁不住问:“公子画的是什么?”

“手钏。”陆承将最后一笔完成,他放下毛笔,认真沉静地吹了吹纸上干涸的墨迹,得意洋洋地侧首问,“怎么样,这个样式如何?”松柏打量了几眼说:“应当......不错吧。

他苦笑着补充:“手钏是女人的东西,小的实在不懂。”

“没关系,”陆承哼笑,“过几天去家首

饰铺子里,找个手艺好的工匠,打出来看看就知道好不好了。”

松柏称是,过会儿还是没忍住问:“公子好端端地,打手钏做什么?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映得少年的脸色也有种别样的温柔

陆承一本正经地说:“我今日弄坏人家一个,答应了会赔。

“不管她在不在意,”他的尾音轻下去,“但我不能食言。”

松柏愣怔,心想:公子今天没和什么女郎接触过啊,去哪里弄坏人家手钏?他正神思不属的时候,却见陆承微冷的眼风淡淡扫过他。松柏立感如芒在背,连忙牢牢闭紧了嘴,半字不言地保持缄默。

繁华迷人眼的苏州府。

陆纨从老师银川先生处告退,同门师兄史光正见到他,走上前去,笑着道:“这不是沛霖,看样子刚从老师的屋舍出来,这是老师又给你单开小灶了?”史光正在上届乡试中考中举人,也打算在明年的春闱中大展身手。他入师门的时间比陆纨早,岁数也远远大于陆纨,如今却与陆纨在同一起跑线上,难免有些意气不平。面对师兄这样软钉子般的话,陆纨只是如往常一般,温润地说:“师兄言重,我不过是找老师探讨书画上的技巧。老师也知晓我额好此道,所以不吝赐教。史光正却哈哈大笑说:“谁人不知你陆沛霖书画皆佳,是所有学生里最得老师真传的一位,又何必在此特意卖弄?另一位师弟齐静年听到他二人谈话,过来替陆纨解围说:“史师兄,老师偏爱陆师兄,你若对此不满,大可去找老师理论,在这儿向师兄弟口出狂言,算什么英雄,又岂非君子。”陆纨心中极为厌恶这等爱搬弄口舌是非之人,面上终于冷淡下来。

史光正也晓得嫉妒是小人行径,不过是看陆纨一向不与人争锋,方才放肆了几分,如今被人当面戳破,他也显出难堪之意,最后红着脸拂袖而去。齐静年微微摇头,轻斥说:“此等心胸狭窄的小人,居然配做我们师兄,真是晦气!”

他复又对陆纨说:“陆师兄,你的脾气实在太好了,当面骂他一顿又有何妨?

陆纨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很平静,他轻描淡写道

"口舌之争颇为无趣,争赢了如何

输了又如何。与其费心争执,不如回房多看几本书,多做几篇文章。

“陆师兄这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作风,小弟可学不来,”齐静年啧啧道,

“小弟脾性不佳,素日最爱与人一较长短。

齐静年面色古怪道:"方才还说陆师兄你脾气好,如今怎么意占起小弟的便宜!”

陆纨笑笑,用诚挚的语气说:

“齐师弟这样少年意气也很好,还与犬子有几分相像。

这不是委婉地说自己是他儿子嘛!

语毕,陆承与齐静年一同忍俊不禁。

两人素来交好,此刻更有惺惺相惜之感,齐静年于是主动相邀说:“听说今夜倚翠阁有位清信人梳笼,陆师兄可要与小弟同去?”时下士大夫狎妓之风昌盛,甚至以携手狎妓为上流雅兴,从而衍生出一词为“同靴之谊”。①

因此,齐静年说起此事儿来并不脸红,反而颇有两人情谊深厚的意思。

陆纨双目清凉,冷静而坚定地拒绝了:“某生性喜静,且耽于声色易迷失自我,便不凑这个热闹。“是小弟糊涂才对,”齐静年嬉笑一声,说,“忘记了陆师兄方新婚燕尔,都说小别胜新婚,想必陆师兄还惦念着家中娇妻,怎么会有心思出门去倚红偎翠。陆纨的眸光淡淡,不置可否。

齐静年说:“我听老师的意思,以免节外生枝,他预备在下个月带领我们直接从苏州乘船出发,上京备考。“陆师兄可要一道?”

陆纨顿了顿,坦然说:“不了。家中还有些杂事处理,下个月我要返家一趟。待过了九月,我再从陕西启程,届时直接在京城与诸位汇合。”“陆师兄是有家室的人。”齐静年上前一步,感慨地拍了拍陆纨的肩膀,

“令小弟羡慕。

陆纨面不改色,只是温润地微笑。

回了房里后,陆纨从抽屉中取出几封书信来

他离家至今,他的妻子一共给他寄了三封信,纪明意文采平平,信上所写无非是些唠家常的话。

诸如“我采了些青杏酿杏梅酒,已埋在树底下,等郎君回来一同品尝,不知道这酒的味道如何。”或者是“我打算在院子里栽两棵树,一棵枇杷树,一棵桂花树,郎君看好不好?”通过这些浅显文字,陆纨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的小妻子在院中忙碌活泼的倩影,他不由莞尔。

放下纪明意的家信后,他又捻起儿子的信瞧,这么久了

九郎只寄过一首小诗

不同于纪明意信中的平淡,陆承选的却是首临别托意、寓意苍凉的诗。陆纨盯着末尾一句“寂寂寒江明月心”看了半晌,始终不明白九郎想表明什么。何来的寂寂寒江,何来的明月心?

人在异乡,唯有家书可寄相思。

算一算日子,西安府的院试会在今年七月举行,而今已然六月中,他离家已然有几十天。不知道在这段时日里,阿意可否成功功说了九郎好好参加院试?更不知道他二人相处得如何,是否和睦?

陆纨摩挲着玉佩,这一刻,他突然无法克制地想念起妻儿

既然苏州这边的事已了,或许自己可以禀明老师,看能否早日启程归家。

陆纨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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