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兰山君研墨提笔,缓写札记。
“元狩四十八年二月初八,得银十两....”
她眸光在桌上的十两银掠过,而后挪开目光,继续写道:“又窥其梧形鹤骨,廊下拔刀,君子潇潇一一便觉世间公道,不该让杀妻证道者得道飞升,而让为民请命者命赴黄泉。”也忒不公了些。
她头一次撇开札记,不去看上辈子那个可悲的纸上挚友,而是只看站在春光里活生生的郁清梧。
于春光熹微里,她看见了他与邬庆川割舍的踌躇和痛苦,也看见了他背着阿兄之命前行却依旧不愿意沾染上无辜人命运的无愧于心。他活生生的在这里,让她觉得,他这般的好人,本就该活下去的。
阎王生死簿上若是一命抵一命,也应是宋知味去替郁清梧的命。
她重回一世,总想着要跟宋知味拼命,后面又想着跟齐王拼命,归根究底,是她没有想着能够在大仇得报后还能好好活下去。但今日蓦然生出的郁郁之气,让她心头又烧起一团怒火,恨不得一把烧掉困住他们的冬日大雪。
凭什么他们这些苦苦挣扎活着的人要被权贵愚弄至死?凭什么他们只是想要求一个公道,偿还一条命就连活着都不敢想呢?静寂长夜里,兰山君心中突然想替两人都求一条生路。
她和郁清梧,都该活着,都该要长命百岁才是。
因有了这个念头,她气息微微急切起来,心口竟多了一份活气。这份活气让她难以适应,又像蝼蚁偷生般不踏实,通得她在屋子里面团团转起来。走来走去,眸光巡回之间,便看见了郁清
梧送的十两银子。
她怔怔一瞬,取了一个盒子来,将这十两银子郑重放进去,才微微停下来喘息。
这是他的真心,他这个人,做事情总是真挚的。
她吁出一口气,又为世间有这样一个同行的人高兴起来
宫里,皇太孙夫妇带着一双儿女站在长乐宫外求见段皇后。十七年前,先太子和段伯颜去世之后,皇后就再没出过这座宫殿,也不愿意见人。就是皇太孙一家,她也只是在每月初小言人便要照例先进去问一次,而后才出来欢欢喜喜对皇太孙道:“皇后娘娘请您和太孙妃进去。”皇太孙便手里抱着女儿,牵着儿子,挨着妻子进屋给皇祖母请安。
皇后只比皇帝小十岁,也已经年老了。她正坐在床上喝药,见了他们也没有什么表示,只让人看座。皇太孙已经习惯她这样的态度了。他温和的道:“皇祖母,您近日看着气色好多了。”
皇后淡淡的,“不死就行。”
皇太孙笑吟吟的,继续问她最近的事情,问了一圈,便看看左右,笑着道:“元娘,你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会。”太孙妃诧异,但也站了起来,“好啊,他们早坐不住了。”
皇后沉默的看着,等人走了之后才道:“是碰见了什么事情吗?”
皇太孙笑起来,“所以说,孙儿若是有事,您还不是照样要帮?何必装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呢。”皇后躺在榻上,“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皇太孙:“确实是有一件事情要问皇祖母的。
他走到床榻边拿起一个香梨削起来,小声道:“我想问问皇祖母,当年舅祖父是不是没死?”
皇后本是懒洋洋的身子瞬间就坐直了。她一双利眼看过来,“怎么?”
皇太孙:“您先说是不是。”
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你见到他了?”
皇太孙手里的刀一顿,便什么都明白了,便也不要冒险派人去蜀州查了。
他舒出一口气,摇摇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五年了
皇后尽管已经做到万事不理会,万事不动情,但听见这话还是眼眸湿润起来,低声道:“你从哪里知晓的?”皇太孙:“淮陵一位姑娘,带着他的戒刀来了洛阳。”
他道:“我也是碰巧知晓
他把事情说了一遍,感喟道:“舅祖父应该是不知道她身世的,所以把刀留给了她。谁知道她阴差阳错竟然进了洛阳。”皇后久久不能言,而后轻声问,
“那个小姑娘如何?
皇太孙:“我还没瞧见,也不敢贸然打听,过几天宋家办赏花宴,她也会去,我便去瞧瞧看。’
一个香梨削好了,他递过去给皇后,
"皇祖母,皇祖父知晓舅祖父活着的事情吗?”
皇后点头。
“知晓的.....""
她喃喃道:“当年你父亲自戕而亡,临死之前,只求陛下放过你舅祖父。”
“陛下答应了。”
但她没想到,哥哥竟然活了那么久。
“他临走的时候,意志消沉,并不愿意多活。我以....他最多去看看阿明死前的地方就会离世。”她说
阿明是段伯颜的儿子,当年在蜀州战死。
她回忆道:“当年阿明去世后,哥哥一直没有梦见他。有和尚跟他说,那是因为阿明的魂魄就在蜀州,他不愿意回来,自然是不能托梦到洛阳了。结果这一去,竟然多活了十二年吗?
皇太孙心中有数了,他也是如此猜想的。便道:“依着皇祖父的性子,应当还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的事情。皇后点头,“知道也没有关系,他如今老了,倒是有些假慈悲在。
当年杀儿子的时候倒是干净利落,如今老了,又开始怀念起从前的好来。
-一你最近应该还过得不错吧?”
她说:“他如今对齐王倒是越发看不顺眼了-
皇太孙:“比起之前只能在东宫读书的日子,很是不错。”
皇后感慨出声
“你比你父亲沉得住气
她摇了摇头,不欲说起逝去的儿子,只叮嘱皇太孙:“小姑娘的事情,你就当不知道,万事不要管比较好。”她道:“不然恐坏了事情。
就像她也不能管皇太孙的事情,一管,在皇帝那里就有了罪过。
他道:“总是咱们家的孩子,又是个姑娘家,管一管姻缘总是没错的吧?”
但皇太孙却不这么想。
“舅祖父没有子嗣留下来,小姑娘就成了他唯一的血脉了。”
他说,“皇祖母,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皇后:“叫什么?”
皇太孙眼眸清亮,“山君。”
这个好听的名字,最终落到了她的身上。
他真是嫉妒啊。
他道:“孙儿知晓您的意思,不会管其他的,但她最近在找婆家,孙儿想着,还是得要为她找个好夫婿。不然知晓了却什么都不做,其实落在一一他指了指御书房那里,“落在那位眼里,也是咱们的罪过。会觉得咱们是冷血无情之人。
这话皇后也认同。她在皇帝身边几十年了,有些事情还是猜得准的,道:“那就悄摸着做,就当是不经意间,别把事情露出来。陛下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过是姑娘家嫁了个好门第罢了。皇帝这个人,喜怒无常,但也并不残暴。当年那么大的事情,以太子自戕结束,最终也没有波及太多人。皇太孙,“您放心,孙儿懂的,只是一份香火情。”
他已经又削完一个香梨了,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包着,“这个给元娘。”
他站起来,“皇祖母,这也是好事,您听了开怀一些,别总是苛麦自己,当年的事情,跟您一点也不相干。”皇后撇开脸,“你快些走吧,小小年岁,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皇太孙就走了出去。他拢着袖子站在巍巍言墙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才笑着呼妻唤儿,“走啦,咱们得回家了。太孙妃走过来:“你跟皇祖母说什么呢?”
皇太孙:
“暂时还不能跟你说,所以我给你削了梨。”
太孙妃一点问的念头也没有,拿起梨就吃起来,道:“还挺好吃的。”
皇太孙:“我也吃一口?
他一口就咬掉了半个,叼着梨哈哈大笑出声。
一转身,就见着了皇帝
皇帝笑看他们闹,走过来牵着两个孩子,“从你们皇祖母那里出来?”
一家子人行礼后点头,皇太孙道:
“今日带了孩子来,皇祖母总是给面子的。
皇帝:“就该每次都来!
皇太孙:“也不能这般想,她老人家有时候见了我就烦,我也不能当不知道。
皇太孙长得很像先太子。越长大越像。
以前皇帝恨太子的时候,觉得皇太孙面目可憎,根本不愿意见到他,便一直拘在东宫读书。后来这些年怀念先太子,就觉得皇太孙这张脸真是生得好,实在是老天给他的恩赐,让他有弥补太子的机会。
皇帝叹气,“算啦,还是不要逼她的好。”
又问,“怎么阿狸和阿蛮一身的汗?”
皇太孙:“皇祖母的屋子里太闷,全是药味,他们坐不住,便跟元娘出来闹了一会。”
皇帝闻言沉默,好一会才道:“一年又一年,大家身子都差了些。”
阿姐的身子也越来越差,这个月还没有进宫看他。
皇帝摆摆手,“让他们母子先回去,我找你有事情说。
太孙妃赶紧带着孩子们离开,根本不愿意多待一会。
皇帝有些不满,“元娘小时候见了朕就跟个猴子一样,怎么现在跟只老鼠一样啊?”
皇太孙:“您没瞧着?她嘴巴上有泡呢!”
皇帝哈哈大笑,“又偷吃辣子了吧?
皇太孙无奈,“自小的毛病,我也不愿意她改。”
皇帝懂。
身边的人一个个变了,有个没变的,便比什么都好。
两人去了御书房。皇帝就跟他说起宋国公的事情。
宋国公
一直是皇帝手里的人,跟东宫,齐王,魏王都不沾边。
但最近齐王和魏王却都向他私下伸了手。
宋国公也是老狐狸,就进宫跟皇帝哭,道:“这可怎么办呢?一共三个儿子,齐王世子看上了老大,魏王世子看上了老三。如果他们真被拉过去了,以后臣这个家还要不要?”皇帝就笑起来,道:“那太孙去找你二儿子了没?”
宋国公:“臣让他坐在家里面等呢,结果太孙总不来。
皇帝哈哈大笑,既对宋国公的忠心嘉许,又对皇太孙的慢性子不满,“小一辈的都开始有动作了,他怎么还是不急不躁的?”宋国公:“要不您问问?”
皇帝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在这里给朕装了,你不就是来告状的。
宋国公:“臣跟了您几十年,还不准告状了?幸而臣发现得早,不然那个家里还待得下去?偏袒谁也不是。谁说不是呢?皇帝觉得自己深受其害,“齐王,魏王两个人越发没有兄弟情义了,总说朕偏心。倒是小的几个关系好,不管老子们怎么样,他们总一块走。”宋国公:“所以臣马上把孙子们都拢一块读书去了。”
皇帝很得意。他当年也是看几个儿子越来越不像话,所以把孙子们都集聚在一起读书,这才养成了如今的情谊。但皇太孙作为一个小辈却要跟叔叔们斗,还是薄弱了些。
皇帝心里还是担心的,等宋国公走了之后,他就把皇太孙拉过来了,道:“你最近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跟着宋国公去户部历练历练?”皇帝骂道:“什么也行,你该一口答下来才是。”
皇太孙露出错愕的神情,犹豫道:
"也行?
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怎么还在犹豫?他问,“听说阿杨阿柏的动作挺大,宋国公家三个儿子被拉出了两个,你怎么不动?”皇太孙:“动了的。”
他说,“最近就在拉拢邬庆川的弟子。
皇帝诧异,“你拉拢他做什么?”
皇太孙,“他本事是有的。孙儿仔细看了,这么多年虽然在邬庆川身边长歪了,但人不错,最近也在悔改,调教调教能用。”皇帝没有把郁清梧放在眼里,随意道:“那你就试试。”
皇太孙点头。
这就算在皇帝面前过明路了。
他站起来道:“既然要去户部,便要找宋国公问问路才行。”
皇帝现在看他是什么都好,笑着说,“去吧去吧,你身为皇太孙,更该多做事情才行。”
宫里的事情兰山君是不知道的。因要去宋家赴宴,她这几日心思都在宋家的事情上。
她只怕在她还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发生太多变故。
她并不避讳碰见宋家人,也不害怕碰见宋知味。
这个变故,她压在了皇太孙身上。
她想试试皇太孙对她的态度。
于是对这次的宋家赏花宴倒是期待的。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练习如果碰见皇太孙,应该在不暴露自己
情况下说什么做什么,正愁眉一点点描绘细微之处的漏洞,就听外头赵
妈妈敲门,道:“姑娘,七姑娘过来了。
兰山君犹豫一瞬,将门打开,便见慧慧一股脑钻进她怀里哭。
她忙问,“这是怎么了?
兰慧垂头丧气:“我跟母亲吵架了。”
兰山君就不好置喙了。亲母女之间的事情,别人是不好劝不好说的。劝了说了,别人和好了,你就是天下头一遭的挑拨离间嘴。她曾经吃过这般的亏,便也养成了不开口的性子。
兰慧虽然有伞,却还是淋着了一些,衣服湿漉漉的。兰山君便让人去烧热水过来给她擦洗身体,又叫兰慧的丫鬟回去取衣裳。外头下起了雨。
随后把门关上,让她先穿着自己的衣裳去床上包着被子坐好。慧慧听话的穿了衣裳,发现六姐姐比自己高大很多。她羡慕的说:“我以后会不会长得跟你一样高啊。兰山君摇了摇头,
“可能不会。"
慧慧出嫁的时候比她矮了一个头。
她拿出厚厚帕巾给慧慧擦头发,道:“待会还要用暖炉烤一烤。
热水还没来,干坐着没话说,她又问,“你要不要看书?”
慧慧摇摇头,“不看,我现在哪里看得进去。”
她看看六姐姐,很想她问问自己为什么跟母亲吵架。但六姐姐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到一边拿着本书翻,就是没有回过头。慧慧嘟嘴道:“六姐姐!”
兰山君侧头,无奈道:“怎么?”
兰慧恨恨道:“母亲想让我嫁给宋家三少爷。
兰山君这才诧异的合上书
母亲竟然有过这般的心思吗?
她迟疑道:“恐不可能,宋家三少爷比你大四岁呢,正是说亲的时候。
慧慧年岁太小了。上辈子宋三娶的是折将军家的嫡长女折黛,如今还没有从云州回洛阳。
兰慧也觉得不可能,她道:“母亲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但却想让我去试试。”
怎么试?无非是在宋国公夫人多奉承奉承。
母亲自己去寿老夫人面前替六姐姐求个说和都觉得是低声下气,如今好了,却要她去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她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洛阳夫人姑娘们哪个不是人精,你动一步,别人就知道你的打算了。我才不去,我宁愿不嫁人也不愿意丢这样的脸!”兰山君递给她一杯热茶:“那就不去,你不去,那么多人看着,母亲要面子,也不会为难你
兰慧:“母亲就是太想要脸面了!可是要脸面,逼着大哥哥和三哥哥上进做官啊,别逼我们。”
她捧着茶,抱怨道,“六姐姐等着吧,母亲也应要与你说个好人家了!
好人家三个字咬牙切齿,试图跟兰山君找到认同感。但兰山君却对于这种姐妹一块私下说母亲的事情颇为陌生,想了想,道:“是说过一回,但母亲跟我说,宋国公府跟咱们家到底是有差距的,门不当户不对,我嫁不兰慧闻言一愣,颇为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母亲让她去高攀宋家,却又觉得六姐姐高攀不上。
这算是个什么事!
她闭了嘴巴,不好继续说话,兰山君总算得了清闲,安抚道:“这些都是小事,姻缘之事,船到桥头就行。”慧慧也只能这样想了。但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她问,“六姐姐,寿老夫人准备与你说一个什么人呀?”兰山君一下子没听懂,“什么?”
慧慧:“母亲前几日去找寿老夫人说媒了,想让她帮你说媒呢。
“寿老夫人不是也把你叫过去问了吗?”
兰山君摇头,“她没有说,只是送了我一把刀。”
但话刚落地,她就想起了钱妈妈当时有些怪异的动作和神情,以及后来郁清梧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神。她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跟他周旋下去。如今想来,却是处处有些奇怪。
她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姑娘家,还曾经帮别人说过媒,略微想想就懂了,便啼笑皆非起来,觉得两个老人家乱弹琴。看郁清梧当时急匆匆要走的模样,他应该是没答应的。
且她记得,他上辈子直到死也是没有娶妻生子的。
曾经也有人这样说他好:“孑然而立之人,舍得一身剐,也不祸害妻女,实在是让人敬佩。
不过等慧慧走了,她一个人坐在窗边晒太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光太暖的缘故,她的念头也是暖阳性的,于是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一遍,又觉得如果郁清梧一辈子都没有成婚,那跟她成婚也不错。他们都没有心思谈情说爱,都在一味的披星戴月赶路,自然顾不上风花雪月。
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爱意,但又可以同行一段路,可以互相扶持
且她若是想要成事,也不能一直不嫁人。
那做对明面上的假夫妻也是极好的。
若皇太孙是从这次的戒刀事件认出她来,想来她跟宋知味的婚事不会太远。
她肯定是不愿意嫁的。那就需要一个借口。
如此想一想,嫁给郁清梧竟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退一万步说,像他们两这样的人,如果老天不眷顾,最后真的没有活下来,那也可以约定为彼此收尸埋骨。总有一个人是可以有坟墓的。别像上辈子,他没有全尸,丢去了乱葬岗。她呢,估摸着也不会有人进去收拾,说不得连捧土也没有盖在身上,算不上入土为安。这样一想,只觉得连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只是这种事情,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答应,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又不好贸然开口,只能记在心里,以后请钱妈妈再去试探试探。她当天晚上在札记上苦中作乐写道:“两个沾满晦气的人,因碰了面,倒是像重生出一根骨髓一般,日子开始有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