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这都是幻觉。
喻凛怎么会可怜?他有权有势,有什么可怜的。
“我让阿婆给你拿把伞,你回去罢。”
“等雨停了我再走。”他回得很快。
甚至开始催促她,“眠眠快去歇息, 雨水虽然大了一些, 应当不可能会下一整夜, 你不用管我, 你的身子弱,若是染上了风寒, 那可怎么是好?”
方幼眠再次缄默,“......”
虽然喻凛的话很是妥帖挑不出一点错,甚至还可以说透着些许卑微。
但莫名之间,方幼眠听出的意味是,下这样大的狂风骤雨,即便伞很大, 就算是回到喻家, 浑身也要被浇个湿透。
况且瀛京的夜雨最爱下一整晚,基本上转小了也不会停。
喻凛好歹是个铮铮男儿,淋点雨回家也没什么的罢?
可眼下的他把大氅给了她, 面色又苍白,神色还有些颓靡, 让方幼眠无端想起他受伤被人抬回来的那一次,他发起了高热,险些就死了。
喻凛即便再厉害, 到底是血肉之躯。
她叹一口气, 还是做不到冷心硬肠, 何况喻凛只是胡搅蛮缠,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方幼眠微微侧身。
“你进来罢。”
她松口了。
男人余光偷窥身前姑娘的神色。
她的表面看起来依旧是不怎么愿意收留他的。
漂亮的黛眉略蹙,粉唇轻抿着。
只侧了侧身子,一副不得不让他进来的样子。
他的大氅是成衣铺子量身订做的,在她的身上套着,显得尤其大,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
尽管已经给她围着系得很紧,可她无法拢到了另外一边,垂首之时,后颈那块玉肤还是露了出来,看起来又嫰又白。
那地方,回回交.颈而握,耳鬓厮磨之时,他都忍不住亲一亲。
有时候留了痕迹,就因为位置隐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小丫鬟们怕她羞赧,会用脂粉给她遮一遮。
“我还是不进去了,眠眠允许我在外面守着就好。”
他是想进去,可若是不推脱一下,未免显得他别有心机。
都督大人混迹官场那么多年,自然清楚什么叫做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从前只想着感情事,赤忱热心就好,可他的眠眠太过于机灵,若是不活络活络心思,只怕是哄不好她。
“你真要在外面站着?”方幼眠觉得他有些故意,都已经让步了,还不进来,这跟往常的他可不一样。
尤其是在床榻之上,见缝就插针......
“怕惹你不高兴。”喻凛表达了他想进去又不想进去的意愿。
他倒是承认得快。
方幼眠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越发往后退了一些,给他让路。
喻凛看着她鼓起来的侧脸,若是再玩欲擒故纵,只怕她越发恼了。
于是都督大人抬脚,长腿一迈就进去了。
他甚至贴心给方幼眠关上了门。
宅子安静,屋檐角的红灯笼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四处晃荡。
方幼眠看着守门的婆子,也不知她去什么地方了。
因为雨水被风吹斜着,方幼眠原本在外面走,雨水打进来,濯湿她的裙角和绣花小靴。
喻凛落后半步,侧身一迈,他走到了外面。
方幼眠措不及防就被他给带到了里侧,雨水不仅打不到她,有喻凛这样挡着,加上他的大氅披着,连风都吹不到她了。
她余光看过去,似乎是为了隔开距离,中间的位置空得有些宽,他在外面,风雨打进来,很快...他肩骨那一块就被打湿了。
方幼眠蹙眉,“......”
往日她想要保持距离,没见喻凛这样守着规矩,平时他恨不得黏过来,一见面就要牵她的手。
“你过来些....”男人侧边的袖摆也湿了,方幼眠怎么好视而不见。
都叫他过来了,他还是不动。
方幼眠侧脸抬眼看过去。
身侧不动的男人在她的注视之下,总算是挪进来了。
两人挨着里侧走。
方幼眠眼下有了新的难题。
她买的这一处宅子虽然宽敞,隔开的院房也算是多,拢共有几处,可都住满了呀。
正厅书房厨房,另外五间厢房。
姐弟妹三人一人一处,另外的两间给了婆子和小丫鬟们,哪里还有空的地方。
她一时心软把喻凛给叫了进来,眼下要叫他住什么地方?
虽说两人还没有和离,但已经正式提出了和离,摆到了明面上,在方幼眠心里已经是划了界线,她不要再和喻凛有过多的亲密。
可......世事就是那么难料。
好不容易绕过了长廊,到了正厅,方幼眠低声喊来小丫鬟去烧热水,这里没有喻凛的衣衫,幸而他之前给方闻洲送过许多新衣衫,虽说衣衫的尺寸不对,到底能够凑合凑合。
方幼眠轻手轻脚给他找了一身天青色的出来递给他,等喻凛沐浴净身之后,她站在他的面前也不看他,带着他入房内。
看着里面的床榻,方幼眠抿唇,“你就在这里歇息罢,我去跟缇儿睡。”
“眠眠...”他还是忍不住拉住她的手。
“你真的要走吗?”面上跟眼前的姑娘说着话转移注意力。
另外一只大掌从身后绕到门栓那地方,悄声把拴给放了下来。
他的余光扫向外面,藏在暗处留意自家主子的暗卫,自然是懂了喻凛的意思,悄声从外面把门给扣上了。
黑影从窗桕处一晃而过,示意做好了这件事情。
方幼眠以为是被风吹拂而动的树影,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罢,还有...我白日里与你说的事情你也好生想一想。”
冷静了一整日,她还是要和离。
喻凛心里翻涌了一整日的苦涩越发加浓不少。
“我走了。”方幼眠放下灯盏,随后离开。
“这个拴怎么落下来了?”她觉得有些奇怪。
扣得比较紧,她还有些打不开。
方幼眠两只手都用了,想要将这个门栓给拉起来,可她使用了很大的力气还是打不开。
喻凛轻声,“我来吧,眠眠。”
他用了一点巧劲,立马就打开了。
见到她一脸疑问,喻凛解释说,“我在边关那几年习惯了进房扣门,怕有敌袭,下意识的动作,你别怪我。”
那倒是说得通了,她就说方才她没有落栓。
“早点歇息。”方幼眠丢下这一句。
可她发现门打不开了。
推也推不开。
“这......”
“怎么回事?”方幼眠又看向他。
喻凛佯装不明所以,皱眉,“我看看。”
他凑过来,弯腰眯起一只眼睛透过门缝往外瞧,“许是方才弄门栓,力道带起外面的门环,给扣上了。”
“什么?”方幼眠觉得很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这样?”她觉得巧合得有些不可能。
抬头看着喻凛,直言不讳,“不会是你动的手脚罢?”
“眠眠,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男人露出受伤的神色。
低声喃喃,“原来我在眠眠心里这样的差劲。”
“我是想跟眠眠独处多呆一会,可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我怎么会做?”
战场之上,最讲究兵不厌诈,不狡猾怎么打得赢胜仗?
两厢对视之下,方幼眠,“......”
喻凛的样子摆得太好了。
方幼眠保持狐疑的态度看了一会,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别来。
她的确是怀疑喻凛在门锁上面动了一些手脚,甚至开口就问了,可见他这样被冤枉似的委屈情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喻凛一个冰清玉洁,美名在外的京城序首,应当不屑于玩弄喻家几房妯娌那种装模作样的心计。
可能真的是她误会了。
“不是就不是罢。”或许真的就是方才动门栓的时候,动到了外面所以扣上了。
“我是可以打开的。”喻凛这样说。
方幼眠苦恼的脸色稍解,“那你快打开。”
“只怕弄坏了门房,吵醒妻弟妻妹。”
方幼眠脸上才浮现起来的笑意瞬间消退,夜深人静,砸门砸墙...算了。
“要不把人给叫来?”喻凛又提议。
方幼眠皱眉看着他,摇头。
把人叫来和砸门砸墙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的一百步。
怎么会这样?
她打开窗桕往外面看了一眼,想看看那两个丫鬟还在不在,可大雨还在下,青石檐瓦滴落的雨水连成了长线,泼墨似的,哪里见什么丫鬟的影子。
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没事,我知道眠眠不想与我同榻,能进来避雨守着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你上榻睡罢,我在旁边坐着,挨一夜就好。”
方幼眠犹豫片刻还真的就上榻了,她总不能给都督大人打地铺罢?
再者说这里存放的被褥不够,都在外面。
喻凛也坐到了椅子上,就这样看着她。
即便是闭上了眼睛,她也能够感受到来自男人的注视。
这让她怎么睡?尝试入眠,却比方才还要清醒。
小半柱香过后,方幼眠掀开身侧的被褥,闷声闷气,“你上来罢。”
都督大人在心里暗暗挑了挑眉。
面上却犹豫,“眠眠何必对我这样好。”
面对他略显得多余的话语,方幼眠沉默,只平静看着他。
他最后还是上了榻。
这里的床榻没有玉棠阁的拔步床大。
喻凛身量本就高大,他上来之后,床榻瞬间显得拥挤逼仄。
方幼眠想要拉开些许距离,可是她睡里侧,根本就不能挪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跟不要命一样,好似要将整个京城都给淹没。
旁边的男人身骨温热,很快就把被褥给捂得暖烘烘。
不知道是不是多了一个人的缘故,还是因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彻底没了法子,方幼眠心里松了下来,她竟然有些睡意了。
“眠眠...”身侧的男人薄唇轻启,忽然叫她。
方幼眠眼睫一动,抬眼看向他,无声询问有什么事。
“今日你走了之后,我去找祖母,把程家的姑娘连夜送回禹南...”
所以,因为这个,喻老太太把他给赶出来?
程书鸢算是喻老太太的娘家人了,喻凛这样下面子,对方又是一个姑娘家,喻老太太的确是会勃然大怒,但把喻凛赶出喻家,让他流落街头,到这里求助。
现在细细想来,还是很牵强。
人也叫进来了,再让他出去也不可能。
方幼眠不说话。
“眠眠,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再给我一个考量我的机会好不好?”
他往里面蹭,挨近她。
在喻凛的鼻尖凑到她鼻尖之前,方幼眠拉起被褥隔绝在两人的中间。
察觉到她抗拒的意味,怕营造好的开局被打碎,喻凛顿在原地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她看着喻凛的眼睛,“不想再废口舌重复......”
前头一句还带着强硬,忽而她又软了声,夸他。
“夫君如今位列朝臣,又是个通情达理,处事明白之人,种种因果缘由,定然心中有数,你一定晓得我的苦楚,知道家里长辈的顾虑,我们之间的差距...”
喻凛看着她漂亮的脸蛋,看着她的粉唇翕动,一张一合之间,偶尔能够窥见里面粉色小小的香软。
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妇人……
怎么可以温声细语喊着他夫君夸他好,哄他和离!
上一次她说的是什么?她说他风光霁月,举世无双,能得他这样的才俊为夫郎,眼里断然容不下旁人...
说的真是好听,现在他回想起来依旧受用不止,神清气爽,肉浮骨酥。
可她呢,转眼就忘怀了。
若是现在问她,多半她也是记不得了。
往常同僚说女人善变,一会一个样子,他不信,眼下栽了才明白,句句是良言。
喻凛表面不动声色,回想之前她用的糖衣炮弹,自己可是浑然不觉就被带进去了。
他的心里瞬间升起警惕,“......”
方幼眠的话的确有一些讨好卖乖的成分在,可她也是发自肺腑。
从喻凛刚回来的时候,方幼眠便察觉到了他本性不错的。
喻凛那时候对她没有感情,处理府上各类吵闹纠缠,一直都是公公正正。
不论是管家查账,还是纳妾,亦或是给她蜀地方家送礼。
包括发觉她隐瞒下来的那些事情,他也没有气急败坏拿她质问处罚。
喻凛的态度一直宽和,有时候认真来算,家中长辈与她之间,他甚至算是实打实偏袒护着她了。
回想过去,认真来算,喻凛似乎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重话。
只是有时候总没个正经,不顾场合低声逗弄她,让人脸红,他也不怕被听见。
“是,我都明白。”
他接过方幼眠的话,“可关乎你,我没有办法,做不到理智去思量事情,所以眠眠....不要把我夸得太好了。”
听了会心软坍塌的,他可不能再继续听她唬人了,再掉到糖蜜罐子里,晕叨叨签了和离书,她要是跟人跑了,他跟谁哭去?
喻凛虽然是要打断她,跟她适才一样的,所言所想都是发自内心。
但凡关于她的事情,不论大小,他总容易失控。
方幼眠这三个字,这个人不知从何时开始深深扎入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
这棵树的根从四面八方穿透了他的心,紧紧笼罩着他的心,焊入了他的血肉。
她引着他坠入情.爱的深海。
给他数不清,道不明的喜怒哀乐,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他的情绪心绪,让他变得渐渐不再像他自己。
如今她抽身要离开,不正是要将他心里的那棵树连根拔起,疼痛自然不必说,一个人没有心,不过就是行尸走肉而已。
所以她不能走,他不会让她走。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母亲的委屈,我现在再说一句,不会让你受家里任何人的委屈,但凡我做不到,必然由着你教训我。”
教训喻凛?她怎么教训他?
喻凛的确是一言九鼎,自从上次以后,崔氏收敛了,再来找事,都不用她费口舌,喻凛纷纷堵了回去。
可......
“我不仅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今日都跟你说了,我想去过过自己的日子。”
为什么喻凛还要来这里和她绕呢?
油盐不进的样子,他说着话的时候,长臂一伸压住了被褥的边角,就像是要越过隔绝在两人中间的被褥过来了。
他的指骨虚虚描摹着她的侧脸边沿,磁沉的嗓音低着,还带一些可怜兮兮的哀求。
“眠眠,你要走,把我也带走。”他看着她。
方幼眠,“......”
走什么走,她又不离开瀛京。
“你肩上不仅担着整个喻家,还有辅佐太子读书,守卫皇城安危,保护天下万民的重任,你怎么跟我走?”
“我的位置自然也可以有人做,那我辞官就是了?”他说道,家主的位置也让给别人。
“你....你辞什么官?”方幼眠眼皮心神一跳。
她的瞌睡都被他这两个字给吓走了。
喻凛真要是辞官了,旁人知道缘由,那她不成了红颜祸水了?到时候还想过安生的日子?不可能。
届时围绕在她身上的流言蜚语,只会比今日更多,说不定还有唾沫星子!
“喻凛,你是国之栋梁,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宁王野心日渐壮大,虎视眈眈,他要是抽身,那太子怎么办?
太子虽然出色,却很依赖喻凛,且他羽翼不丰,看起来还不能够独自挑起大梁。
“国之栋梁有什么用,眠眠又看不上我。”
“我没有看不上你。”她说。
“你骗我。”他声音闷闷的,俊逸的眉眼幽怨看着她。
“我骗你做什么?”
“你要是真的看得上我,就不会执意与我和离了。”
“眠眠,你的心里对我就没有一点喜爱吗?”他再一次问回了那日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一起相处了那么多的日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同吃同住,你就没有一点点为我心动?”
有时候她也会看着他失神,甚至是偷偷地看他。
还会因为他的亲吻脸红,甜甜蜜蜜喊他夫君,与他在马车内亲吻,夜里让他不要这样用力。
又主动亲过他,每次他出门不得不住在官署之时,她都关怀备至准备各种东西细软让人送去。
如果这些都不算是喜爱,不是因为喜爱,那算是什么?是因为什么?
方幼眠不明白他为何非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若是她知道喻凛心里的想法,定然会告知他,不过都是出于妻子的本分而已。
她顿了一会,喻凛凝盯着她,看着她脸上有细微的反应,看啊,她不是毫无触动,应该是有的罢?
很快,喻凛就得到了答案,方幼眠微微叹一口气,她听着外面的雨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也不想隐瞒,对于夫君我是有些喜爱。”
即便只是有一些,已经足够喻凛喜上眉梢了,可他没有高兴过一瞬,方幼眠便道,“可人这一生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会遇到很多情意...”
后面都是保不齐的事情,尤其喻凛身处这样的地位,方幼眠放不下心,她无法完全信任他。
喻凛不明了她的心意,他在想她后面一句话,什么叫做也会遇到很多情意?
她是不是嫌弃他腻味了,对别人有了兴趣。
“男女情爱这种东西实在太虚无缥缈了,我不想把我自己一辈子交托,陷入其中,迷失自我。”
她是喜爱喻凛,但更喜爱自己一些。
“我的前半生身不由己,不能做选择,后面的日子,想随心随性一些过,你就成全我罢...”
“好不好...”
听着她的声调,是不是又要开始撒娇对付他了!
喻凛打断,再问,“留在我的身边不能够让你随心随性吗?我到底什么地方令你不愉悦?”
“我向着上苍发誓,绝不会束缚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束缚你,眠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不好?”他也学了她的语调,对付她。
方幼眠比喻凛心狠些,径直道,“不好。”
喻凛,“......”回绝得这样快?
他看着她,看了好一会。
忍不住思忖,她那么甜软的一个姑娘,怎么能说出这么令人心上刺痛的话。
沉默了一会,方幼眠以为喻凛不会再有话讲,毕竟她把他的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可他话锋一转,居然问。
“是不是我榻上的功夫活不够好,你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