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子没工夫理会甄善仁,双目微闭,右手食指移动,沿着龟甲纹路飞快摸索。
他之前还不见一滴汗的额头上,此时一滴滴汗珠滚落而下。
又有一炷香过去,他陡地一瞪眼,喝道:“你笃定那人是二境?”
他顺着甄善仁的因果演算,推演那名作柳风之人的踪迹,算到甄善仁的镜湖之行还正常,可一到那名小辈头上,他便如跌入迷雾之中。
迷雾深处隐约有身影浮现,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叫他捕捉不到对方具体方位。
“他若不是二境,老夫这半截身子给你拿去炼丹。”鼓包内的甄善仁回应道。
听出甄善仁确信的口气,清云子一头乱发之下,苍老面孔上布满不解之色。
他嘀咕一声,一把扯开自己上身的烂布衫。
缩在一边的施月晗抬眼一看,此老油腻脏污的上半身,刻着一副青色的八卦图。
下一刻,在路人怪异的目光下,这个浑身糊屎的老乞丐长身而起,发癫似的一脚狂跺地面,双掌朝着自己身上猛拍。
县城内的凡夫笑他嘲他,清云子自是半点不在意。
他体内真炁循着八卦图流转,双目空洞,直视前方,仿佛此间不再是炎日之下的街道,而是茫茫迷雾深处。
“近了,近了……”
甄善仁听到老乞丐口中的喃喃低语声,心中大喜,可诡异的事随即发生。
“噗……”一口黑血落地。
清云子猝然跌坐在地,如被烈火烧身,体表浮现块块焦痕。
他浑身哆嗦,赶忙从兜里摸出一个玉瓶,把瓶里的丹药囫囵倒入口中。
施月晗大惊,发现这位前辈不止身上焦了,眼皮也焦黑如炭。
“甄善仁,你耍我不是?我这双眼至少得瞎半年。”清云子眼珠子通红,泪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淌,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老夫……我何曾耍过你?你身体有恙休要赖到我头上。”
施月晗后领的衣裳翘起,半颗头发全白的脑袋伸了出来,面容枯槁,跟入土的死人一样。
甄善仁凝视一眼清云子,看到对方近乎被烧瞎的双眼,也被吓了一跳,心虚地缩回头去。
清云子冷哼一声道:“我算不出那小辈的踪迹,他的未来卦象也卜不出,倒是你与他因果交汇,我顺带给你卜了一卦。”
“给我卜卦?你且说说看。”甄善仁接口道。
反正这一卦不收他钱,不听白不听。
“一年之内,你必有死劫,就与你要算的那人有关。”清云子说完闭口,背过身重新躺到了墙角的阴影之中。
“我一年内有死劫?你放屁诓我不成?二境的小辈,他来动我试试,五境老妖都没能弄死我……”
甄善仁语气惊疑,明显有些内荏的意味。
正思量着自己遭殃的可能,背朝这边的清云子开口补了句。
“小姑娘,你若不远离你这师父,你也要一起遭劫。”
“月晗,别听他挑拨,我们走。”甄善仁越听内心越慌,连忙催促道。
施月晗长发下脸蛋煞白,佝偻的身子,如老人一样颤颤巍巍。
她不是没了力气,而是被吓的!
驮着甄善仁,施月晗不得不起身离开,没走出几步,后方又传来清云子的声音。
“甄善仁,等你丢了性命,本道会去寻你尸身炼丹,以补今日这笔赔钱买卖。”
“还想给老夫收尸!你白日做梦。”甄善仁说着大怒,差点破口大骂。
然而他口中叫得凶,实则内心忐忑不安。
他找清云子算过不止一次,出意外还是头一遭,对方算到他会被人弄死,还要给他收尸,多半不是假话。
留下老乞丐,师徒二人很快离了县城。
待来到城外的林地里,施月晗前方地面鼓动,一截乌黑的虫体破土而出,是一只三品蛮蛊。
“你莫要听那乞丐胡言乱语,我们去边陲之地待上一年,老夫不信藏到疙瘩角还能遭殃。”
“全凭师父做主。”施月晗浑身哆嗦,走进蛮蛊内空间。
随着一阵闷响,泥土翻动,蛮蛊转眼遁入地下不见。
……
隆州,昌平府,大燧皇都之外十里。
以大块黑石砌成的官道之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疾驰而过。
此时此刻,无论是驾车的武夫,还是车内之人,十四人俱是面色骇然,齐齐看向皇都方向。
而后车之上,一稚童呆坐不动,小脸发白,正是周婉。
“我需尽快找人除掉体内死符,这走狗不能当下去了!”她下定决心,只要不取她小命,为了驱除体内死符,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承受。
视野中,偌大的大燧都城,远看如整個陷入阴间,死气沉沉。
都城上空阴云滚滚,于那翻滚的阴云中心,有长影当空游走,悲鸣声传荡四方。
观那长影所在位置,正是皇宫上方。
周婉收回目光时,不禁心惊肉跳。
归路上遇到不少魔修,巡天司之人四处清理,也难以真个扫除。
她甚至都有些怀疑,可能有魔修混进了大燧都城,事情闹到这一步,定然是大梁那边有了大动作。
魔修大批出动,与翻脸也差不多,如此,接下来梁国大军恐怕也不远了。
大燧国力强出两个邻国,但远无法做到碾压的地步,连一个瑜国都打了十年来,也没见讨到多少好处。
倘若梁国和瑜国联手,大燧必然要落入下风,到时候这国境内的泱泱百姓,日子要更为难过。
“老徐,该不会是魔修杀到了皇都吧?”周婉问向身边的徐司夜。
徐茂扭头瞥了眼周司晨,没有理会她,转向车厢内的两名道士。
此刻,这两位出身道门的同僚手中拈符,目中幽光流转,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干司夜,朱司夜,你二人说道下,我一介武夫,看不多深浅。”徐司夜沉声道。
干道士甩手丢掉手中残符,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瞪眼的周司晨,面现苦涩。
“不是魔修手段,亦非大阵威势,是妖气……皇宫内出了顶尖四境层次的妖物,且是蛟龙之属。”
“蛟龙之属!”车厢内的几人面面相觑,徐司夜更是牙关打颤。
这位在钦天监混了多年的司夜,对大燧的了解远比在场同僚要多。
皇宫内强者众多,大燧官家一半的四境,要么在皇宫内任职,要么就守在皇宫附近。
而四境之上,至少有两尊五境坐镇皇都,因钦天监的监正和国师就是五境。
另外监察司、佐龙司、巡天司,此三司之内,传言也有五境存在。
如此强横的力量聚在一起,哪来的妖物敢闹事?莫说是顶尖四境,任他真正的五境来了也走不脱。
毕竟这大燧立朝八百余年,皇宫底下的大阵可不是好惹的。
如此看来,那蛟龙之属的顶尖四境妖物不是外人,而是宫内极为尊贵之人。
不惜化身妖物,还有能耐修到顶尖四境层次的,还能是何人,只能是那位行将就木的老皇帝。
周婉是个机灵之人,她本就有些推测,现在一看老徐的脸色,心中便肯定了大半。
“那位不愿入土,要跟水镜真人一样续……”
车内之人瞬间变了脸,当下一只只大手按向周司晨的小脸,将其嘴巴死死堵住。
连驾车的莽夫吕姓武夫,听到周婉这话也是大手一抖。
“你要害死我们?你这异蛊需积蓄生机,变小又影响脑子,你速速给我变大些,我、我给你补生机的丹药。”
徐司夜恨不得撕烂此女这张嘴,袖中一抖,一只玉瓶落出,被他塞到了周婉手里。
若非此女与钦天监主司大人有关,他都有心在半道上将她给杀人灭口了。
被几位同僚堵住嘴,周婉也觉得有些不妙,收起玉瓶后,身子如涨大的水球,眨眼间换做成人姿态。
其面孔上的稚嫩童颜,变成了二十四五的女子样貌,神色也随之沉稳起来。
见此几人松了口气,这才敢收手,松开周司晨的臭嘴。
别看他们所处的官道附近无人,可别忘了此地临近皇都,指不定就有巡天司的人藏身。
敢在背后嚼皇帝的舌根,这是大不敬的罪过,真要追究的话拉他们去斩首都有可能。
“你们宽心,我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周婉扫了眼几位同僚发白的脸色,摆摆手道。
她这话出口,无一人相信她,皆是嗤之以鼻。
周婉笑了笑,没有多说,重新将目光投向皇都。
马车疾驰,视线中阴云中心的那道长影愈发清晰。
若真是老皇帝要续命,那绝不是最近几年的事,多半已为此事筹谋了多年。
之所以眼下才闹出动静,是因最近到了关键的时候。
顶尖四境,更进一步便是五境,即典籍中记载的触及真灵的层次。
一旦老皇帝成了五境妖物,那八成会是蛟龙之属的半妖之身,且是妖血占大半。
若不如此,以其老迈将死的人族躯壳,要续命必是难事。
然而大燧皇族有祖训,皇族血脉只可习武,不可入其他路子的修行之道。
当世王爷皆是武道强者,好几位都亲自带兵与瑜国对阵沙场,似乎也证实了这一传言。
“皇帝老儿违反祖训,也不知会不会出意外,他一人出事,恐要祸及千千万万人……”
周婉难以想象,日后大燧由一个妖物当皇帝,到底会走向何方。
思忖间,她环视附近一眼。
官道左右两侧,另有其他民道,此处离京城不远,往日必然是走夫不断,热闹非凡,眼下竟见不到多少人。
“驾……”
“驾、驾……”这时,视野后方烈马狂驰,大队身着羽蛇红袍的身影逼近而来。
五十余骑中间,三辆战车上各有法器封印,车内之物透不出一丝一毫的气息。
单看那些红袍身影,个个如浴血归来,眼中含煞,刀不入鞘,定是激战过一番回来的。
“佐龙司受命回朝,挡道者一律处斩。”领头的中年武夫扬声大吼。
其身下宝马遍体生鳞,口鼻间有烈焰喷吐,竟是一头三境精怪。
前面两辆马车上,周婉等人闻声大惊,连人带车紧忙退到官道边上,给佐龙司之人让路。
他们毫不怀疑,借着皇命在身,这些人还真敢杀钦天监的人。
五十余骑奔驰而过,双方擦身而过时,钦天监一方十四人当中,两车上的道士同时眼神一凝。
只见三辆战车之上,似油布的封印法器接连涨起鼓包,被封印之物明显不安分,试图冲破封印出来。
待到一行红袍身影远去,后车上,干姓道士低声开口:“他们身上沾染的气息,来自血太岁!车内封的许就是太岁肉。”
他看不破封印,却是能捕捉到佐龙司之人身上的气息,就是典籍中所记血太岁的气味。
“血太岁?”周婉闻言一怔。
她没记错的话,司内典籍中就有血太岁的内容,她上次在查阅典籍之时,见到过些许片段。
血太岁没有一品、二品之说,最次也是三品,生死人不大可能,但肉白骨还真能做到。
如此珍奇的宝物,整个大燧境内怕是也找不出几个,民间往往数十上百年才传言某地有血太岁出世。
每次血太岁被人发现,必会引得多方厮杀争夺。
“他们是领命出去为老皇帝寻补品的!其他各司之人,应该也有不少人外出寻觅宝物。”周婉心有推测,不由心生羡慕。
不愧为手握一朝权利的皇帝,天下奇珍异宝,他若要总有法子弄到手。
有缘者得之,这话在皇帝眼里就是废话,纵是有缘人得了机缘,也给你抢过来。
片刻工夫,一行十四人驶入都城之内。
阴云遮顶,漫漫长街之上,不论大户、小户,还是商铺、酒楼,九成九都是大门紧闭。
各条街巷内,随处可见军士来回巡视。
平日难得现身一见的巡天司日游人,一眼看去就发现了七人之多。
“老吕,你赶快些,我们先回司内再说。”徐司夜语气沉重。
到了都城内,就是不通道门玄术的武夫,也能看清皇宫上空的异象。
那个位置不偏不倚,正是皇宫内的寝宫所在,距离拉近之下,肉眼可见一道淡薄赤光冲霄而上,正好接连阴云之中游走的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