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时,青枫又一次问起他的出生时间。
“不是告诉过你嘛?半夜两点钟。老问这个干什么,和谁对生辰八字呢?”
妈妈狐疑的对青枫说。
“哥哥是啥时候生的呢?”
爸爸和妈妈对看了一眼。青枫从来不问关于他哥哥的任何问题。爸爸告诉了他。
“我和哥哥长得很象吗?”
儿子今天怎么了?两夫妻放下了饭碗。妈妈起身从里屋捧出一只铁匣子,在一堆纸头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张照片拿给青枫看。
青枫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张照片。照片是照相馆照的,两个小男孩肩并肩站在有椰子树和大海沙滩的风景幕布前面,一样的高矮胖瘦,一样的短衫短裤,都推一式的平头,眉眼轮廓果然十分相像。只是一个很机灵,另一个有些呆呆的,机灵的那个把手环在呆的那个脖子上,两个都在笑,笑得阳光灿烂。
“你八岁在青岩照相馆拍的,右边的是你哥哥。”妈妈说。
“我八岁?就是哥哥出事的那年吗?”青枫突然抬起头,冷不丁的问道:“我和哥哥长得这么象,你们当时怎么知道救上来的是我,不是哥哥呢?”
爸爸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骇住了,象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怒气冲冲的高声说:“废话!当爹妈的还不认得自己的孩子吗!”
“难道你希望我们救你哥哥,不救你?”
青枫不再说话,长久的看着照片上的俩兄弟。
青枫一夜没睡好。自从亚兰的表哥给他算过命之后,他就开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青枫爱读书,他看过马克吐温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马克吐温有一个孪生兄弟,出生后不久有一次和他一道在浴缸里洗澡时不慎淹死了。马克吐温长大以后陷入了困惑:幼小的双胞胎谁是谁连父母也分不清,当年淹死的究竟是他兄弟,还是吐温自己?假如真的吐温早已淹死在浴缸里,现在活下来的就该是吐温的兄弟——但如此一来吐温又到哪里去了呢?他究竟是死去了,还是以他兄弟的名义活下来了呢?假如是后者,那么究竟是吐温变成了吐温的兄弟,还是吐温的兄弟变成了吐温呢?这个有趣的哲学和伦理问题曾令青枫久久咀嚼,可没想到马克吐温的困惑有一天竟会落到他身上。青枫辗转反侧,照片对他的震动很大,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和哥哥如此相像,假如当时被救上来的不是他而是青松,父母错把哥哥当成了弟弟,那么真正的青枫已经淹死在了青岩河里,活下来的反而是哥哥青松了。——也就是说,他是青松,不是青枫,青枫已死去,他顶替弟弟以青枫的名义活了下来!所以亚兰的表哥算定他的生辰八字属于一个死人,因为真的青枫确确实实已经在七年前死去了!
青枫冷汗淋淋的从床上坐起,不可能,不可能,太荒唐了,荒唐透顶。初生儿可能混淆,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的儿童怎么会搞错呢?他和青松毕竟不是孪生兄弟。再说,假如他是青松,为什么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溺水丧失的记忆这样彻底吗?他又怎能顺利的扮演青枫,不被爸爸妈妈乃至老师同学识破?这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难题,因为青枫很聪明,青松是低能儿,聪明人可以装傻,傻瓜却绝不可能扮聪明。他还是他自己,没有变成马克吐温的兄弟,是亚兰的表哥算错了命,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本是不足信的。
青枫找到了充足的证据证明他还是青枫,不是青松,但怀疑一旦涌现就如鬼上身挥之不去。他觉得空气中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有一个影子时时刻刻跟随着他。他经常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喊他:“青松,青松。”仔细一听却又是:“青枫,青枫。”他经常独个儿照镜子,对着那个白洞中的虚像出神,时间长了,镜子里的自己会陌生起来,变成另外一个人……十五岁的陶青枫被巨大的疑团煎熬着,幻听,幻觉越来越多,他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一点最轻微的劳碌都使他疲倦。为一个不知道他是谁的人活着是很累的,他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走路不能脚踏实地。他努力回忆过去,“如果我是青枫,我总该想得起一点小时候在爸爸妈妈身边的事情,”结果他想不起。“如果我是青松,我也该想得起一点在青岩外婆家的事情,”仍是一片空白。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掉进了马克吐温的浴缸,在深水里挣扎的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婴儿。他是青枫,不是青松。他是青松,不是青枫……他的失忆把一切全搞乱了,任何可能性如今都存在。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聪明,青松笨,人的智力不可改变,所以他还是青枫,不是青松。
可是人的智力真的不可改变吗?他过去满有把握的事情现在都没有把握了。青枫趁爸妈不在,找到钥匙打开装文件的铁匣子,在那张两兄弟唯一的合影下面翻出了证明他出生合法性的青松的弱智证明。他看着那张黄兮兮的纸头,看见上面父母的亲笔签字和医院的大红图章,竟憎恶得浑身发抖。他把弱智证明扔在一边,单把合影拿回自己房间,压在枕头底下,时时拿出来看,睡觉的时候便做起从未做过的梦来,梦见小时候,梦见青岩,梦见哥哥,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忽而哥哥的样子变了,变成照片上的他,而他急急慌慌去照镜子时,看见的却是哥哥青松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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