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出事的消息传到齐云天的耳朵里的时候,齐云天正在饮酒。
他比盛枝意还大上四岁,今年正好不惑之年,这个岁数的武将都正是壮年时,肩高背阔,强壮的像是漠北进贡来的汗血宝马,矫健又威猛。厢房内弥漫着酒气,椅子早已被推倒,齐云天大咧咧的敞着腿、倒在木制拼接的地板上打鼾,手里只握了一个白瓷玉酒瓶。瓶内晃荡着清亮的酒,他的手无知无觉的一歪,手里
咕噜咕噜的在地板间滚远。
酒水流淌了一地,他浑然不觉。
他醉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又似没醉,因为他记得盛枝意。
兴许是因为盛枝意从不肯理他,所以他总是将自己灌醉,醉了就会做梦,在他的梦里,总能想起盛枝意。盛枝意与齐云天之间也是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时光的。
未曾出现赵姨娘的时候,他们好的不能再好,桃花酝红了她的脸,她的眼是天间的星星,世间万物见了她,都要退让一步豆蔻时候的盛枝意远没有现在这般人情练达、长袖善舞,她偶尔也会吃亏,在店里选中的首饰被一个圈子里的姑娘抢去了,惹得她又气又怒。但她死要面子,从不肯在外面表现出来,只会在与他见面时,偷偷抱着他的袖子哭。
她一落泪,他就心疼极了,胸膛里都密密麻麻的疼,她一委屈,就急得他团团转,可贵秀圈子里的事情他都插不上手,什么胭脂水粉雪月风花他也不懂,只能一宿一宿的跟着干着急,最后为了让
盛枝意收了头面,便笑他蠢,说他买了最丑的一套,别看价格贵,但扔在柜台里几个月,都没有人买。齐云天也不在乎,盛枝意笑了就行,笑他蠢也没关系,回家挨家法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她还在和他笑就行。梦里的姑娘一笑,他就也沉进了那蜜水一样甜腻的爱念里。
他少年时凭着一腔怒意快马扬鞭不肯回头,非要用一身□凡躯去撞坚硬的南墙,结果老了老了,又陷入到年少时的沼泽里,每一个清醒的时日里,都被淤泥一样的悔恨淹没,让他窒息更可恨的是盛枝意。
这个女人没有心,没有愧疚,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从不肯低头,从不愿意去想一想他们当初的甜蜜,也从不回头看他。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盛枝意,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只能逃避,在梦里沉溺,假做自己还在那段岁月里,还被她爱着。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偏生,此时厢房外面有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至近,由轻至重,最后行到他的门前咣咣敲门,将他从那一场荒芜大梦中叫醒。他睁开眼,往日的一切都消散,他只能看到暗下来的窗,和窗外那一场无穷无尽的雪。
同心一人去,坐觉京城空。
乱云狂雪夜,孤烛落寞人。
门外还有扰人声,咣咣的声音刺着齐云天的耳。
谁他娘的大半夜砸门!
声音太刺耳,他宿醉的头颅涌上一阵痛楚,想要拿酒瓶砸门,却发觉酒瓶都滚落到了一旁去。
他只能晃着发沉的脑袋,自己慢悠悠爬起来,然后冲门口喊道:“滚!”
不知道是来送饭的赵姨娘,还是他那两个讨嫌的儿子,亦或者是
来给他送姑娘画像的老娘,都给
门口的小厮迟疑了一瞬,却没走。
他估计也是猜到了门内的齐云天在饮酒,在门外站了片刻后,竟是推开门,自行走了进来。
果不其然,小厮一进门来,便瞧见齐云天瘫在地上,一副烂泥模样。
见小厮竟敢自己进来,齐云天眉头一蹙,还没来得及骂人,便见那小厮快步跑过来,行到他身前扶起他,语调急促的说道:“大少爷,不好了,出事了。”齐云天喝醉了的脑袋还晕晕的,被小厮这样一喊,醉醺醺的拧着眉问:“什么事?”
一旁的小厮便低声说道:“是盛府出事了。”
恰好门外一阵北风吹来,寒冽的像是刀一样刺在齐云天的骨缝里,使齐云天骤然清醒过来。
他那双虎目中迸发出精光,定定的盯着那小厮问:“盛府出了何事?”
小厮瞧见齐云天这样便知道,将盛府的事儿递给齐云天准没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齐云天放不下盛府那位夫人。小厮便将今日听来的那些事情全都跟齐云天说了一通。
盛府里的事情不算隐秘,稍微用点力气打听都能打听到。
齐云天听说盛家父子二人都进了北典府司里,第一反应便是:盛府完了。
他虽然不知道盛家父子是因为什么进的北典府司,但是北典府司那种地方,谁进去了都要被扒下来一层皮,盛右相位高权重,手里面不可能没沾染过脏事,真被翻出来,死路一条。盛家的荣光都寄在盛右相的身上,盛右相一旦栽了,剩下的人也就都直不起腰杆来了,而盛山郡年龄太小,撑不起盛府的门楣。盛府要败了。
寻常人家若是败了,最多树倒猢狲散,但官家人若是败了,昔日里的一些仇敌可就都要寻上门来了。盛枝意原先仗势欺人,欺压李夫人铺子的事情,李夫人一直憋着一口气呢,若是盛府完了,李夫人立刻就能寻些捕快,去说盛枝意铺子有问题,给盛枝意查封掉。以前他们是同一阶级、身份的人,起了争执就各凭手段,打不过就只能憋着,但现在,盛家要完了,那不是可着李夫人去踩吗!这还只是李夫人呢,若是再加上旁的夫人呢?盛枝意在京中多年,是结交了些友人,但仇人显然更多。除了盛枝意,盛右相的仇人更是数不胜数,盛枝意只是在贵女圈子里兴风作浪,盛右相可是在朝堂间兴风作浪,一个李夫人只能给盛枝意添点暗堵,盛右相的仇人们却能让盛府的人悄无声息地死。盛府人若是熬得住,就咬着牙在京城忍下去,等盛山都再重新出头、卷土重来未可知,若是熬不住,那便要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离开京城,做一条丧家野犬,一辈子老死在京城外。无论是那条路,都各有各的辛苦。
行路难,行路难,不在山水,不在远近,只在人情反复之间。
只这样一想,齐云天便觉得心口微微的抽疼。
他最见不得盛枝意受苦,年轻时候是这样,老了也还是这样。
只是,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听到盛枝意受了委屈,就会偷府内库房银子,满京城买头面、傻兮兮的对她好的少年人了。他在听到盛府消息的这一刻,脑子里盘算的是京
的势力划分,与盛枝意日后的退路。
越想,他越觉得盛府要完。
盛府完了,盛枝意就也要完,高傲的凤凰要跌落尘埃,路过的野鸡都能踩上一脚。
盛枝意能接受吗?
她不能,她那样刚烈锐利的性子,绝不会允许别人踩在她头上的,她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光鲜亮丽的重新站起来可父弟不力,她又没有夫家,还能如何在这吃人的官场里站起来呢?
齐云天脑子里突然窜出来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要求盛枝意嫁给他,盛枝意会嫁吗?
她会的。
他是齐府的齐大少爷,他背后是齐府,如果有齐府为盛府站台,就算是盛右相死在了北典府司里面,盛府也不会任人欺凌。有了他在,盛枝意依旧可以做高高在上的夫人,可以和旁人较劲,可以继续做她傲慢的小凤凰。
比起谁都能来踩一脚的下场,做他的夫人,已经是一条通天路了,盛枝意怎么会不愿意?
就算她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父弟去筹谋一番。
以前盛枝意桀骜不驯,瞧谁都看不上,也不肯低头说爱他,但现在盛枝意落魄了,成了这般模样,总该给自己寻个倚靠吧!他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念头后,便再也忍耐不住,起身便往厢房外走去。
他要去找盛枝意。
一旁的小厮自然不敢拦着,只安安静静的跟在身后。
齐云天跨出门槛时,已是子时夜半。
京中正隆冬,积雪覆屋檐,隔壁厢房的窗户还亮着,似是他的大儿子还在读书。
门上映着赵氏的影子,她似是在作陪。
齐云天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火急火燎的奔向了院外去,衣服都顾不上换,便匆匆的出了门。临出门前,齐云天还怕被齐府人知晓一一他追着盛枝意的事情齐府人都不怎么瞧的上,齐家老太君更是愤恨不已,所以他再想去找盛枝意,便不想叫人瞧见他没直接从大门出去,而是开始翻墙,反正这不过两人高的墙,在他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要翻出去,避开齐府人的视线,偷偷去找。
他翻墙时,还安排小厮去弄个空马车出府门,只说去办事。
齐云天的贴身小厮,带个马车出去不会被查
齐云天走的时候,脚步声急,赵姨娘便推开木窗往外瞧了一眼。
这一眼,正瞧见齐云天翻墙的背影。
齐云天之前在李府宴席上被盛枝意拒过一回之后,就像是犯了什么癔症似的,日日喝酒,喝酒,喝酒。直到今日,齐云天突然夜间出了门,出门便出门吧,竟还是翻墙出门。
她面无表情的瞧着,多少也猜到齐云天去做什么了一一齐府人多,口也杂,外面有点什么消息,齐府的人都第一时间知道,然后每个房里的人都将这消息传上一遍。赵姨娘的丫鬟去领煤炭的时候,便听旁的人说来了,回来便学给赵姨娘来听。
齐云天因为一直在饮酒,所以才不知道这消息,现在知道消息了,齐云天哪里还坐的住?
盛府要完了,估计齐云天又去惦记那位盛夫人了。
赵姨娘以前也是伤心的。
她是个女人,如何能不爱自己的夫君呢?她从给了齐云天的那一天开始,就把这个人当成是自己的天,她心甘情愿的伺候他,走了两趟鬼门关给他生孩子,她明知道他不爱她,但也愿意跟他在边疆的风沙里一日又一日的熬着,给他养育孩子。可是他呢?
他从没有给过她半分体面。
自打上一次她被齐老太君罚跪、回过院内又被齐云天呵斥之后,她的心便也跟着死了。
她不会再在乎齐云天去哪儿了,他的死活也跟她没关系了。
她慢慢将木窗关上,转过身正看见她的大儿子担忧的看着她。
她的大儿子一向早慧,懂事,在边疆时便知道照顾她,回了京城,也处处回护她,是她没本事,一个做娘的,竟要让孩子替她担忧赵姨娘便向他笑了一下,与他轻声道:“娘没事,别管他,你学你的。”
她的大儿子便垂下头,继续读书。
她和他都知道,齐府纵然有好东西,也落不到他们娘俩的头上,她想要有好日子过,她儿子想让自己娘亲不受欺负,就只能好好读书,科考,改变他们娘俩的人生。读书,读书,读书。
冬日间没有地龙的厢房,族学夫子不加掩盖的冷淡,同族兄弟们的排挤,和窗外的雪一样,无声的压下来。齐家大房的庶长子安静的坐着,看起来没有声音,但他心里清楚,他像是跌进了湖水里的人,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窗外
冬日的雪压在
他的脊梁上,让他一日比一日更沉默,一日比一日更努力
其他房夫人们对赵姨娘的欺辱,齐老太君对赵姨娘的打压,父亲对母亲的厌恶,最后都变成了两个字。读书,读书,读书。
一
齐云天对自己儿子和赵姨娘的想法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知道,这两人都离不开他,一个是他的女人,一个是他的儿子,只能伺候他,难不成还敢和他叫板吗?他们与他院里的马没什么不同,都是属于他的财产,不过是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那算人吗?
齐云天是觉得不算的,他骨子里就这么傲慢,他不喜欢你,就不把你当成人来看。
谁会在乎一匹马想什么?齐云天当然不在乎,他只在乎盛枝意在想什么。
他翻越墙院,如少时一般热血,从齐府的墙角处落下来,一路奔向康平街。
他出了院子后,小厮才牵着空马车出来,引着齐云天上了马车,马车哒哒,一路奔向了康平街。
齐云天到康平街盛府后巷内,便从马车上跳下来,甚至急迫的都不需要小厮
传话,直接自己对着门外守门私兵道:“齐云天请见,你去找你家主子传个话,只说我是为盛老大人的事而来。门口守门的私兵听的心惊胆战。
盛家老大人出事,旁的人看笑话,盛府内的人却是一片惶惶,现下听了这话哪里敢耽搁,守门的私兵立刻进府,将这事儿启票给管家。管家一听这还得了,立马行过两条长廊,穿过四时花景,进了四时苑里去,要上报给盛枝意。
管家到四时苑的时候,盛枝意在四时苑内瞧着手里的账本,细数她这些时日赚来的银钱。
四时苑内地龙蒸热,透着几分燥气,冬日间的窗都要半开着透风,厢房里点满了缠枝花灯,将整个厢房间照的通透,烛火的光芒落到琉璃花瓶上,将花瓶照的流光溢彩。管家到的时候,盛枝意正靠在矮榻旁边半躺着,在她面前摆着几盘蜜饯瓜果,她纤细的手指夹着一页账本的纸,正瞧着上面的字,缓缓翻开。夫人已经将要歇息了,故而未曾佩戴珠玉,一头墨发如水一般垂散在身旁,也未曾穿什么衣裙,只穿着一套红色的寝衣。寝衣是用顺滑的古香绫面锻成的,在烛火的照耀下会闪出熠熠的水光,裹在夫人身上,勾出夫人曼妙的轮廓。大奉爱清冷美人儿,柔弱单薄的姑娘,最好薄薄一片,粉嫩青涩,风一刮就跑,那样才够诗。
但夫人从不是纤细的人儿,她体高丰腴,颜色浓烈,像是饱满的荔枝,透着香甜的气息,只一靠近她,便能嗅到那股瓜果成熟后独有的芬芳,这种芬芳年少时不觉得如何,一到了岁数,反倒漫出一种岁月“夫人一一”管家嬷嬷连门都忘了敲,跑进来后又记起来失态了,便急急的退后了两步,重新敲门。矮榻上的夫人并未怪罪,只抬起眼眸来望了她一眼,半是调侃的问:“怎得吓成这般?锦衣卫也来我们门口抄家了?”管家嬷嬷听的直跺脚!
老爷都进北典府司了,夫人怎么半点都不急呢?
盛枝意当然不急。
因盛右相之前就和盛枝意说过,他知道自己要进北典府司走一次,要被上下盘查过一回,他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早早与盛枝意通了气,叫她不要担心。所以盛枝意这头才能安安稳稳得在厢房里坐着。
否则,她非得出去在京城跑个来回,把能想的法子全都想出来、飞蛾扑火一般乱扑腾一圈不可。
“不是锦衣卫。”管家嬷嬷的声量轻了一些,她向前走了两步,行到盛枝意面前来,与她说:“是齐家那位。”齐家那位,自然只有齐云天。
盛枝意闻言抬起头来,一张艳丽的面上满是讶然:“他?他做什么?”
管家嬷嬷便道:“便在方才,齐家那位过来了,马车现下就停在咱们后巷里头呢,那位齐家大爷一下来,便跟后巷后门前守着的私兵说,他有关于老爷的事要来跟您商讨。管家嬷嬷光是提起来这段话都觉得心惊胆战。
他们老爷还在北典府司呢!锦衣卫啊!
那地方里可都是豺狼虎豹!谁进去能落得半点好?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可那齐家大爷就像是半点不怕似的,来个人就敢嚷嚷,也不怕惹了祸事来。“他要与我商讨?”盛枝意觉得新奇。
这人要跟她商讨什么呢?
齐云天讨好她讨好惯了,总往她面前凑,虽说烦人了些,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不敢骗她,他说跟她父亲有关,那就一定跟她父亲有关。在上辈子,她没将顾云亭休掉,所以齐云天也没有回到京城来,她跟齐云天也没有过多得交际,直到她死前,都完全忘了这个人。而这辈子,齐云天回来了,也带来了不少变化,说不准这个人真能跟她父亲得案子有些关系。
那这个齐云天,又得来了什么消息呢?
盛枝意理智上知道父亲没事,但是那到底是她的血缘亲人,是一直庇佑她的父亲,她心底里总是有一些忐忑。她之前凭自己,难以在京中寻到任何消息,但现在齐云天送上门来了,她总能听一听吧?
“将人领进来。”盛枝意难以压制心底里的好奇,便唤来丫鬟给她寻了套正红色的对交领衣裙换上,又匆匆披上了件狐狸毛的外氅,起身去前厅迎齐云天。齐云天终于进了一趟盛府的门了,这可真不容易。
他由后门行进来,穿过两道月拱门,进了花园,复而行到前厅,在前厅内等了片刻,便瞧见盛枝意来了。盛枝意显然来得匆忙,头发都只是用一根金簪随意挽在了脑后,一张素面不曾描摹,露出一张眉目锋锐的脸来。少了珠玉累赘,她那张脸竟多了几分清。
像是北风中昂扬的木,翠生生的立着。
齐云天见了她就觉得她好看,她什么样都好看。
她这样素面朝天出来,显然是不曾将他当作外人,他早便知晓,纵然他们因为阴差阳错而错失过多年,但是在盛枝意心里,他永远是不同的。他不由自主的从椅上站起身来,一脸深情的唤了一声:“枝意。”
因着要谈父亲的事,且现在的齐云天看起来也没有喝酒发疯的样子,所以盛枝意向一旁点了点下颌,示意一旁的丫鬟离开。丫鬟离开之后,前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盛枝意这才问道:“你说,与我父亲有关的事情,是什么?”齐云天向她走了两步,一张面上浮现出几丝激动来,他定了定神,看向盛枝意,一双虎目里满是柔情蜜意,他向盛枝意道:“现下你父进了北典府司,生死不定,盛府风雨飘摇,时日一长,没有倚靠必伤你身,枝意,我来做你的倚靠,你嫁给我,我定为你盛府扛起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