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喜欢光着身子到处跑。”
元昱挨了打,脸色更黑,看她的冷眼比山里的寒气瘆人,讲出来的话也跟冰刀子似的。
“出去!”叶昔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拉紧了半裹在胸口的浴巾。
元昱不动,眼神像滚烫的水滴,从她的脸往下滑,顺着身体描绘出浴巾之外没遮住的轮廓,停在那条细细的红腰带上。
“出去!”叶昔又羞又怒。
“装什么,”元昱冷笑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出去,“你又不是第一次裸奔。”
他说的是婚礼当日,她从水下酒店套房仓皇逃跑,衣不遮体的那回事。
鸡皮疙瘩从小腿往上长,叶昔的身子战栗不堪。
他竟然羞辱她。
从澡堂出来,叶昔将自己裹得严实。
元昱百无聊赖地坐在堂屋的摇椅上,晃啊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你”“你跟踪我?”
他比她理直气壮。
叶昔反唇相讥:“是我先来的,何谈跟踪?”
元昱冷哼,将椅子摇得更响:“谁知道你呢?你的伪装总是成功的,能把不可告人的目的藏得很好。”
叶昔缓了口气,决定不跟他计较:“我是说,你下来。”
元昱连“不下”都懒得理回她。
可她不能放任他不管。
那张椅子是外公以前最喜欢的摇椅,小时候外公躺在椅子上,她躺在外公的肚子上,外公发力带动摇椅,她就会说,船起飞了。
这么多年过去,摇椅没有人坐,即使有养护也老
化得很快,经不起元昱这样乱来。
来硬的,她不是元昱的对手。
叶昔转身搬过一张凳子,放在摇椅旁边:“高抬贵手,坐这一张吧。”
“你在教我做事?”元昱挑眉,泄露出小说里霸总该有的危险。
叶昔硬着声音:“我在告诉你,进入别人家里,要讲礼貌。”
元昱长长的眼睫一垂,最后摇了次顺势站起来。越过叶昔给他摆放的椅子,他在窗边抱着手臂站住:“那你怎么在‘别人家’洗澡?”
他长腿一叠,随性一靠,身后古旧的方窗外光线柔和,是只余黑白两色的写意山景。配上他今日选择了银边眼镜,眼镜后面那双介于黑白之间的瞳孔忽闪忽现,清冷又蛊惑,处处透着矛盾,又处处合适得很。
叶昔深呼吸,让心情平静。
本不想告诉他的。但韵儿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提醒她,元昱那双迷人的灰色瞳孔,其实是他的痛。
所以才选择在人前遮起来。
也曾经向她敞开过。
“这是我‘自家’。”她还是决定告诉他,第一句顺了,后面的话也顺了,“你刚才坐的摇椅是我外公的,承载着我小时候很珍贵的记忆。我不想你弄坏。”
元昱有些吃惊:“你的,外公家?”
“是啊。”
“你外公姓王?”
“王问樵。”叶昔挺了挺胸。
元昱居然发出一声嗤笑。
叶昔皱起眉头,进入蓄势备战状态。
羞辱她她刚才忍了,但若他
敢对外公评价一个“不”字,她就立刻把他赶出去。
“挺巧的。”他仰起脖子,好一会儿才放下来,“我以前也霸占过这张椅子。”
“?”
“我九岁破蒙,比同龄人都晚,开笔礼的启蒙老师就是王老。”
叶昔的呼吸顿住了。
但元昱似乎不打算说下去:“王老说过,这椅子归我,所以我没有不讲礼貌,是你胡说。”
叶昔一口气泄出来,差点被他气死。
窗外忽而簌簌作响,由晴到雪,在山里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你每年今天都回来吗?”他突然问。
“今天?”
元昱又一次眯起眼睛看她。
她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怎么?”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元昱又一声冷笑:“难怪我没见过你。”
“到底怎么?”他一直这样阴阳怪气,她再怎么想忍也要火了。
好在他不爱卖关子:“今天是你外公的冥寿。如果他还活着,今年满八十岁了。”
叶昔已经搞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吃惊。
“果然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是‘自家’。”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从门口的背包里拿出一些冷食供品,准备摆上。
“等等!”叶昔连忙拦住了他,“你以前,不会每年都来吧?”
元昱点了下头。
叶昔的脸色很纠结。
这大过年的,她外公还好好儿的,放任元昱每年来上供,不吉利吧?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
“居然这么近?”元昱跟着叶昔穿过山门,远远
看到最后一道山门后的几间茅草屋子。
叶昔在前头领路,肩上落了雪,低着头心情复杂。
要将自己的秘密向元昱敞开,她感到不自在。
但对于一个爱外公的人来说,尤其是在外公“死后”这么久还保持着每年祭拜的人来说,再瞒着,对这个人不公平。
她已经对他不公平了一次,深深伤害了他,这回她下不了手。
毕竟元昱那一笔让她熟悉的字,是她外公亲自点拨的。
而他第一次带她去吃饭时,说起涟华酒楼门楣上外公的题字,那副骄傲的模样也是很动人的。
她怎么能再瞒着他。
“记得,我们不吵架,”进门前,她提醒他,“不把外头的恩怨,带过这道门。”
“知道了。”元昱的心思已经不在,随目光飞进了山门。
他的行动力一向很强。
“来参拜的?”释轻师傅见了元昱,随口交代,“前院儿有水,可以先去洗手,不过有点冷。”
元昱微一点头,洗手拜神去了。
叶昔喘着气,好一会儿才赶上来。
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元昱虽瘦,但真是个身强力壮的小年轻。
这路看着是很近,但百级阶梯,又有落雪,山也是有点海拔的,他“噌”一下跑了,她还真追不上。
释轻见了她,凑上前,挡着嘴道:“茜茜,刚来了个香客。”
叶昔还喘着,没说出话,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摇了摇头。
“不是,你听我说,”释轻使了个眼色,让她去
看正在那间简陋的茅草堂里拜拜的元昱,“这么好看的男人不多,我这里就更难遇上了,你上次不是说喜欢长得好看的吗?既然月老把红线都拉到家门口了,你要不要去偶遇一下?”
叶昔扶着山门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解释,元昱已经走出来了,大大方方地问道:“外公呢?”
释轻抬起眉毛,嘴巴咧到耳朵上。
外公在后院。
元昱踏着新落的白雪走进院子里,骨节分明的手叩在立柱上,最终没有敲响。
王问樵正在画画。
以树枝为笔,以大地为纸,纵情肆意,挥斥方遒。
白雪被树枝带起洒向空中,地面露出或黑或黄的泥土,笔画流畅,动作流畅,王问樵完全沉浸其中,敏捷得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本来这一路上,元昱找她问东问西,这会儿他反而安静了。
直到王问樵喘着气停下,元昱很自然地搬过一张小马扎,柔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该钤印了?”
王问樵还是老样子,木木地停留在自己的时间里,没听见。
元昱举了举手指的小马扎:“您说,咱们把这个落在哪儿好看?”
王问樵慢慢转动了脸。
他取过元昱手上的小马扎,走进他的“作品”中,把小马扎翻过来,用凳面儿严肃地盖上一个印章。
站起身,王问樵那张消瘦木然的脸,对着元昱笑了。
一直跟在元昱身后的叶昔,酸涩地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