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喝了口茶,仰起了头。
其实小门童并不会泡茶,茶叶没有冲洗过,他又热情过度将份量放得太多,白白浪费了上好的茶饼。一口茶又陈又苦,像极了心底的味道。
叶昔忍不住又喝一口,苦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大概爸爸会教训我,说我太不坚定罢。”
但她很快又抬起了嘴角:“不过,他现在管不着我了。”
陈伯顿了顿,望了她一阵,才道:“哎,都唔知你爸爸点想的,好好的乖囡囡,开开心心就好啦,点同男仔一样教咧?”
“他给过我选择,路是我自己选的。”叶昔开口为父亲叶行舟辩解,摆弄着司服衬衣袖口上的扣子,“那天我的琴练的不好,老师批评了我,我气不过,从课堂跑掉了。爸爸找到了我,没有回家,而是来了这里,他点了椰皇炖汤,就是您上的汤。”
陈伯缓缓点头,眼底清明一片:“那天你进来的时候好多咳嗽,小小粒的乖囡囡,病了还坚持上课,真叫人看了心痛。我借着让厨房加陈皮的借口,偷偷劝你爸爸,话细路仔还是要宠一宠的。”
叶昔低低地笑着:“结果,他根本就不听劝,他也不是个听劝的人。他把汤推过来,对我说——如果我喜欢穿公主裙,那我闭着眼就能拥有世界上最多最漂亮的公主裙;但如果我决心要穿上西装,那我就得比穿着西装的男人们更加努力才行。”
叶昔放开了把玩着的袖扣,看向闹市区繁华的高楼大厦。
顾远征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作为管培生轮岗结束,在集团总部谋了个职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顾远征忽然找上她,希望将她招募进团队。
本来她是不感兴趣的。
可那天,顾远征在总部大楼下将她堵截,烈日下晒出一身热汗,说想邀请她当面聊一聊。
人那么多,顾远征那么耀眼,视线的焦点中,她不忍心拒绝。
可那次招募也很匆忙。
椰林餐厅里冷气很足,顾远征端来椰子炖鸡,抱歉地说时间不对,餐厅只剩快餐。叶昔并不介意,毕竟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吃。
她那时对顾远征的印象,仅仅是公司的普通领导而已。
饭局仓促,餐食敷衍,好在顾远征言简意赅,为她提供的条件也特别丰厚,是足以叫一个刚出社会一年的新人惊喜得天旋地转、眼冒金币的丰厚条件,但真正打动叶昔的,却是他最后说的话——
“当然,我不能只说好处,收益必定伴随着风险。与在总部当管理层相比,跟着我一定能有更多的收获,但同样的”
顾远征见叶昔一直不动的餐食,忽然取过了她的勺子,自来熟地替她敲开了椰皇的上盖。椰子的香气冒出来,热气将顾远征的脸熏得模糊,只剩下成熟男人的轮廓,叫她看不清对面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圈子的规则由男人制定,如果你决心在这一行出头,势必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才行。”
那一瞬间,她确信她又一次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顾总,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请您亲自教导我罢。”
此后,顾远征果真教导了她两年,虽不是事无巨细,但可谓毫无保留。她模仿,学习,成长,付出不计回报,只想更快地掌握顾远征所教导过的一切。
她的目标是,成为他。
可她今天她忽然拿不准了,顾远征本身是否已经悄悄地改变?
“这茶水是边个沏的?”陈伯这才注意到叶昔的茶杯,他拈起杯子,只看了看茶汤便很干脆地倒掉了,脸上表情严肃,“竟然给客人这样的茶?我要扣人工了。”
“别呀!”叶昔连忙替小门童遮掩,“本来就不是开饭时间,人家也是照顾我啦。”
陈伯坚持起身,叶昔一把拉住他。
陈伯笑了,哄叶昔的表情像在哄自己的孙辈:“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不教训他,我仲要赞他,好唔好?我是有个事情要处理一下。”
叶昔放手,陈伯起身离席,临走前喊来徒弟阿万:“阿万,沏过一壶茶,我等阵返来。”
很快,阿万推着冲茶的小车过来,小车上火炉茶具、开水茶叶一应俱全。她以热水温杯,看一眼叶昔,放茶叶入壶,又看一眼叶昔,倒入开水、洗茶冲茶、过滤分茶每做一个步骤,都要看一眼叶昔。
很难叫人不在意。
“怎么了,阿万?”叶昔早就看出阿万今天不待见她,但她是陈伯的徒弟,又是个小女孩,叶昔并不计较,“我可以随陈伯叫你阿万吗?”
阿万只埋头冲好茶水,拿起茶杯在叶昔面前重重一放,不回答她。
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几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叶昔便小小地激她:“阿万,你不讲出来,就算你自己气炸了,也不会影响我分毫的哦?”
阿万果然上当,但还是留了一手:“是你逼我讲的啊?不是我要讲的啊?你等下不要找陈伯告状!”
“自然。”叶昔手快,从茶具里取了个杯子,示意她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阿万四下看过,见无人注意,便大大咧咧地坐下,但还没大胆到给自己倒茶的程度,又看了叶昔好几眼:“你很漂亮。”
“啊谢谢。”叶昔是真没想到,不待见她的阿万,上来居然夸她。来自女孩子的夸赞,让人舒心。
“所以”阿万忽然扭捏起来,接连捏了好几下手,“如果你未来做了少奶奶,可不可以照应师父多一些?”
“啊?”
阿万的委屈突然崩溃:“你别装不懂了!昨天你和那个元少爷吃餐饭被小报登了,今天元少爷的妈咪就找到了师父要你的名字。师父他明明识得你,但怎么也不肯讲,现在那个贵妇谢太唔高兴了,她要整蛊师父的!”
“阿万!唔准乱讲!”
陈伯从转角急急走出来,制止阿万继续往下说。他又抱歉地看向叶昔,在人前陈伯并不直呼她的名字:“叶小姐,小孩子不会说话,你不要当真。”
“我没有乱讲!”阿万挣扎着起身,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似的,细细说来,“今日午间谢太太把师父和我突然叫了去,说是要我们服务用餐,实际上就是借机问你的事。师父不顺从她,她就找了好多的借口折腾师父!明日,她又点了我们”
“阿万!”陈伯厉声打断了他。
“陈伯,”叶昔连忙拉过陈伯的手,双手握在手心里,他苍老的手背血管凸显,手心老茧深厚,是做惯了活计的手,“阿万做的对。每一个徒弟,都见不得师父受委屈,都希望师父好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
她也愿意帮顾远征分忧。
哪怕顾远征变了,他依然是她的师父。
“还有呀,”叶昔笑得温温柔柔,一如昔日的那副闺秀模样,“您不必担心我,直接告诉谢清月,我叫叶昔。至于她能查出什么,靠她自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