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厢出去,苑福宁背着手慢慢观察着楼梯左右,三层往上就是待客舞女清倌的休息区,但楼梯间有栅栏围着。
不过她今儿的衣裳和跑堂小厮撞色。
不细看根本就是一样。
苑福宁在楼梯口晃悠,半晌,来了个小厮端着菜急匆匆的往楼上赶。
她立马拦住:“大哥!刚才那包房找人要点菜呢,我这刚来几天,还没资格点菜。”
小厮腿还是习惯性往上迈,脑袋却随着她的手往一边看,差点没连人带菜扑地上。
他把滚热的汤煲递给她:
“你把这个给青竹姑娘送去,我去点菜。”
苑福宁忙不迭的点头,顺着楼梯往上走,从上面来的小厮还顺手帮她把木栅栏挪开了。
她走的极快,甚至都没来得及问青竹是谁,住在哪,一溜小跑的窜上了四楼。
这汤煲真是从火架子上刚撤下来的。
特烫手。
四楼往左,十几个房间依次排开,再转过一个直角弯,是一条长廊,尽头有一扇门。
这就是夕月的屋子。
春凤楼最有名的鸨儿。
她把汤煲抵在墙上,勉强腾出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古筝声忽然就停了。
夕月:“谁啊?”
苑福宁并没有说话。
夕月:“是谁?”
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吱悠开了一道小缝,夕月见到她一惊。
“是你。”
苑福宁蹙眉:“你认识我?”
夕月似乎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往里让了让,“进来说话。”
苑福宁早就想好的一套威胁话术压根没用上,人就被拉进了屋子。
夕月的卧房是个整体圆形的结构,单面弧形窗子无一例外全都大敞着,冷风嗖嗖的直往屋里灌。
正中间一架古筝。
全屋竟然都是绿色为主,半点红粉气息都没有。
苑福宁环顾自周,要是不知道实情,只怕会以为这里住了一位隐居的墨客。
夕月搬了一张圆凳给她,上面铺了张纯白的手帕。
她搓搓手,“这凳子和帕子都是今天新从外面买回来的,很干净,你可以放心用。”
苑福宁摇摇头,在古筝前的贵妃榻上搭了个边靠着,抬手示意她坐下。
夕月:“我不意外你来找我。”
“是因为容玉晓吧?”
苑福宁看着她。
夕月笑了笑,嘴角一抿有个小小的梨涡。
“今天早上那一出我听外面的人说了,现在传什么的都有,我想你应该会来找我,果然没猜错。”
夕月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嘴角眉眼里都是笑意,那笑意淡淡的,却让人如沐春风。
很难想象,
这样的人会是春凤楼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鸨儿。
夕月端坐在古筝前,摸着筝弦,看向苑福宁。
“你长大了些,个子也高了,比我印象里更漂亮。”
苑福宁蹙眉:“你见过我?”
夕月点点头。
“五年前的夜里,城郊徐庄路口,我藏在俞先生的马车里,你和他大吵了一架。”
她和俞长君认识的时间不长。
俞长君生的实在好看,她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就连烦恼时微微蹙眉,都牵引的人心头颤动。
她喜欢,
可那些点清倌的人也喜欢。
俞先生在酒醉之后到底遭遇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但风月多年她也能猜出来两分。
她不敢问。
一个月里,俞先生身边只有一个小厮跟着,整整齐齐的来,衣冠凌乱的走。
最开始还能骑马,到最后只能扶上马车回家,他面色越来越白,人越来越消瘦,但依旧是和谁都不说话。
她心急,
身上留了伤不及时治,是会死人的啊。
于是夕月扯了谎,她说她和春凤楼闹翻了,无家可归,求俞先生收留她一夜,带着装药的小包袱上了俞家的马车。
刚到村口就被苑福宁给拦住了。
俞长君叫她老老实实的待在马车里,一声不要出。
夕月几乎是半跪着躲在马车窗底下的,偶尔还掀开帘子偷偷看一眼,俞先生高大,把对面的人挡的死死的。
等车走出去了,她才一晃神看到了福宁。
小丫头气鼓鼓的骑马走了。
俞长君说,她是他相依为命的师妹,人最单纯好骗,脾气简直是个火桶。
说的时候他笑了,那笑意就像冬天里的一抹阳光,带着许多欣慰。
可夕月却心里酸涩。
苑福宁吧嗒落了一滴泪。
那滴泪砸在扳指上,转眼就没了影子。
福宁:“我师兄被侵犯了?”
虽然是问句,但她心里依旧有答案了,手紧紧攥着,微微颤抖。
福宁:“他不是只去过两次吗?”
夕月:“明面上,是只有两次。”
“但背地里,他常被杨舒请去,也有六七回。”
她久久的出神,“那时候容玉晓也在,我也在,还有两个已经死掉的清倌。”
苑福宁:“逼迫我师兄的人是谁?”
夕月摇头,“不知道究竟是谁,但去的是杨府。”
福宁手指生疼,她却不想低头看一看,心里只觉得嘲讽。
人人都当容玉晓是个疯子,没人在乎她说什么。
可她说的
竟然句句都是真的。
到底谁才是疯子。
苑福宁:“你给他上药情况如何?”
夕月手指轻轻拨动筝弦,铛的一声。
许久,她的声音多了几分苍老,又混着沙哑。
“他不让我上药,甚至都不让我碰一下,他说事到如今,上不上药没什么意义了。”
其实严格论起来,她和容玉晓都该感谢俞长君,要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挡在前面,身心俱疲走向死亡的就是她们了。
那年,杨舒是动了杀心想废掉她和容玉晓的。
毕竟宴会参加这么多年,一个疯病越来越严重,一个逐渐年老色衰。
都没什么价值了。
夕月嗤笑一声,“这扶州啊,烂透了。”
“俞先生那样顶好的人死了,杨党那些货色却还在声色犬马,哪有什么道理可严?”
苑福宁一摆头擦掉眼泪。
深呼吸两口气,问道:“你还知道什么,有关我师兄的。”
“只要你想起来的,就告诉我。”
夕月蹙着眉,还能想起什么呢
还有一只糖糕。
她跳胡旋舞出身,胡旋舞最重视脚腕。
那段时间她跳的实在频繁,还有个猪头猪脑的东西,在她刚一起步的时候上来揽她的腰。
结果自然是脚腕扭伤。
夕月被赵家二爷痛骂了一顿,甚至挨了几鞭子。
寒风凛冽的天,没一个人管他,只有俞先生带她去了医馆。
还给了她一只糖糕。
俞先生:“我下午买的,本来打算晚上带给家里的小孩儿,现在给你吧。”
糖糕早已经凉透了,但依旧有韧性,真的好吃。
夕月看着福宁:“俞先生应该有很多女子都喜欢,甚至我觉得容玉晓的心里也有他。”
容玉晓和她不同。
她是春凤楼出身,说句不好听的话,谁的奚落脏话都听过。
但容玉晓毕竟是三品大员的夫人,虽然没有品阶也没有诰命,但到底也有个夫人之名,她极其好面子,从来不和夕月说一句话,更没有给她过好脸色。
但夕月曾撞见过一件事。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容玉晓和杨舒在长廊里大吵了一架,她大喊一声说什么要把事实都嚷出去。
然后就被杨舒掐着脖子摁在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