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祀节,本该是处处挂红绸喜气洋洋的时候。但是,应天城里行人如织,大家说话都悄没声的。偶尔遇见打声招呼,也压低着声音,就连露出笑容都小心翼翼。毕竟,应天城是首府,皇上病重一个月不上朝的消息,早就在应天城传开了。
然而,这一日天色乍亮,平静的街道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朱雀门洞开,一队约一百人的精兵骑着枣红色的骏马,从城门鱼贯而入。
为首者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这马两鬓溜光水滑,体态健壮儒雅,恰好与马背上系着修竹白袍的中年主人相得映彰——披着貂毛黑色大氅坐在铜炉旁的扈大将军,摇身一变,成了今日面容温和的儒将。
太常寺的官员是步行来迎接的,此时恭顺地走在扈大将军马的一边,从侧面看,倒像是提扈大将军牵马的。
“铃铃铃”“铃铃铃”
随着队伍逐个进入应天城,被精兵簇拥包围的天师也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他盘腿坐在一个木台上,头戴着五官帽,腰间系着九面铜镜,身下的衣服是彩布条裁成的裙子。天师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是天师啊?”屋檐下驻足的行人交头接耳,好奇地跟同伴叨叨:“扈大将军带苗郡的天师来了?”
“砰!”
肃杀的冬日,空气忽地为之一震!
是天师忽然擂响了他怀中的单鼓。
两旁围观的百姓也为之一震,一时面面相觑。他们也不拜天师,不知道这一声鼓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知站在哪个角落里的人忽地跪了下来,大声嚷道:“天师保佑!”
这一声,就好像是堤坝决了口子,令百姓的声音如洪水般泄了出来:“天师保佑!”
太常寺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圈跪着的百姓,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扈大将军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这笑容稍纵即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清爽了:“陛下治下的应天城,果然是繁华富庶地。”
“大将军所言甚是。”骑马走在他旁边的赵三先虚抹了一把汗,远远地望了一眼突然出声的地方。
赵三不由得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自己聪明,领会了扈大将
军的意思,提前安排了人候着。不然,就应天城老百姓这直楞的劲儿,还“天师保佑”呢,没准他们都走到下榻的属衙了,都没回过神来。
扈大将军返京的排场不可谓不大。
街边的百姓好些都开始交头接耳:“扈大将军好厉害的官威。瞧瞧那马,瞧瞧那甲胄,哎哟!好威风!”
“扈大将军来了就好了,天师福佑陛下,也好叫我们过个好年。”
“这不是有太子殿下吗?咋的就非得等扈大将军来了才能过个好年?”
前几句扈大将军听了心里满意,然而,“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如同咒语一般让他的耳朵尖尖地竖了起来。
“太子殿下才多大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扈大将军年纪大,那是更镇得住点。”
这人是赵三安排的人,自然是想方设法地把好声名往扈大将军身上引。他周遭的百姓也没人见过玄玉韫,闻言相互看了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人说的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朝廷又不是没人了,那还有别的三公九卿呢。”这百姓里头,也有见识广的人,当即就不太服气地反驳道。
“那你说说,哪个三公九卿能打那么多的胜仗?”赵三安排的人也是说话的一把好手:“那些未免也太老了点,走路还得人搀着。而且,他们也请不来天师啊。”
先前反驳的人一下子哑了声。随着天师弟子一阵一阵的摇铃声,周围高谈阔论扈大将军英明的语调便更大声了。
扈大将军悄然地回神,正色问一旁的太常寺卿:“太常寺卿,陛下病情紧要,我安置事小,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安排天师的?”
太常寺卿面有难色,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便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这马蹄声由远及近,犹如踏浪一般汹涌而来,却又如此整齐划一,让人顷刻就想到了千锤百炼的精锐之军。扈大将军一听,立刻心中凛然地挺直了腰背。他坐下的马也变得焦躁不安,尤其是赵三骑术稍差,此时需得勒紧缰绳,才能阻止马头掉转。
“哪来的人。”赵三攥紧缰绳,出声抱怨。
赵三话音方落,就见玄武街的尽头,一人披黑羽大氅,骑着通体漆黑的骏马直奔而来。这骏马
浑身油亮,四蹄踏雪,嘶吼咆哮,如欲腾空入海。马背上的少年玉冠肃容,年纪不大,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风灌满他的大氅,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又过须臾,耀眼的金色从少年的身后闪了出来——年轻的骑兵以四人一排,如黑浪一般涌出来。他们身上皆穿着金盔金甲,在日光之下,灼灼夺目。
“金甲卫!?”赵三惊呼。
扈大将军的马队都立住了,直望着那黑羽飞来,又在扈大将军的马头前将将勒马。
黑云踏雪的骏马仰头长啸,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竟微微地低了头!扈大将军的眼神立刻尖锐了起来,他勒紧缰绳,强迫坐骑与黑云踏雪马齐平。
太常寺的官员纷纷朝少年行大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一时之间,朱雀街满街哗然。百姓二话没说,纷纷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这惊讶、激动又好奇的迎贺声此起彼伏。扈大将军紧抿着唇,也下了马。
然而,天师并没有下轿。
扈大将军的人马一下马,就把他们抬在中间的天师露了出来。这天师眼眸紧闭,手中只一紧一慢地敲着鼓,丝毫没有下轿行礼的意思。
玄玉韫冷冷地望着天师,倏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落轿。”他一指抬着天师的轿子,他身后四名骑兵立刻分作左二人、右二人,踏马直奔轿子而去。
天师倒是冷静,可他的轿夫胆子却没那么大。有一个轿夫吓得一个趔趄,一下就跪倒在地。四人抬的轿子矮了一角,一下就歪了。饶是装得再镇定自若的天师,此时也一头栽了下去。
“天师!”赵三唬得惊声尖叫。
然而,那骑兵亦是好身手,一脚勾着马镫,侧身一捞,竟把那瘦弱的天师如提小鸡仔一般提了起来。另有两个骑兵飞快地下马,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天师的身侧。这一次,惊魂未定的天师没法再闭眼,只能颤颤巍巍地被两个骑兵辖制着。
朱雀街死一般的寂静。
扈大将军匆匆地跑到天师的身侧,躬身想要奉迎天师。
骑兵冷峻地立在两侧,没有让开。
扈大将军痛心疾首地转身看着玄玉韫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臣迎天师入京
,是为了替皇上祈福!不敬天师,恐苍天降祸啊!”他满脸的悲痛和难以置信。
玄玉韫居高临下地看着扈大将军,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松动:“原来在扈大将军眼中,承天景命的不是父皇,而是天师?”
扈大将军眼底浮起的些许喜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玄玉韫翻身下马,黑羽迎风倏地一展,又顺服地垂在他的身侧。玄玉韫一撩大氅,面朝皇宫跪了下来:“跪圣安。”
天师因为被压着,立刻就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玄玉韫这才站起身来,镇定自若地看着扈大将军:“孤奉诏,请扈大将军入宫。”
“敢问殿下,天师如何?”扈大将军立刻问道。
“太常寺卿。”玄玉韫朝一旁的太常寺卿颔首:“依外宾之礼待他。”
太常寺卿看起来十分震惊,还是他的副手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摆,他才拱手道:“喏。”
扈大将军一看太常寺卿的脸色,立刻就意识到玄玉韫的命令恐怕跟玄汉帝是相违背的。
扈大将军当即就痛心疾首地道:“殿下啊,待天师怎可只依外宾之礼啊!”
说是外宾之礼,还不就是找个客舍把天师往里头一塞?!天师当街落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再被塞到客舍里,谁会相信天师是高高在上的得道之人?
应天城可不是苗郡,天师在应天城的百姓里可远远没有在苗郡那么吃香。
“扈大将军。”玄玉韫不愿跟扈大将军多做纠缠,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你心里,若是父皇比天师重要,那就速速跟孤入宫。”
扈大将军的目光此刻真正地锐利起来。他一开始以为玄玉韫是那等急躁、无谋的傻子,可他们不过说了三句话,扈大将军立刻就意识到,是自己小看了他。
玄玉韫跨于马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扈大将军,眸中毫无躲闪惧怕之意。两百金甲卫率伫立在他的身后,金光烁烁,如定海神针。
扈大将军收敛了脸上所有的逼问之色,恭敬地先朝天师行了礼,然后也翻身上马:“谨遵殿下之令。”
随着扈大将军这一声落定,太常寺卿忽地朗声道:“恭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一声开了个头,朱雀街的百姓顿时也
沸腾了,跟着扯着嗓子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们自然都知道自己看了一场好戏,而这场戏里,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大胜!
赵三惊疑不定地看着扈大将军,他不知道玄玉韫这下马威是不是要对扈大将军不利?如果是这样,那他可得早点去准备他们后撤的路才行。只要离了应天城,奔回苗郡,天高皇帝远,他们就安全了。至于家眷,实在不行,换一批就换一批吧。
扈大将军安抚地朝赵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玄玉韫如果恭敬地奉迎他,那才是真的有鬼了,毕竟玄玉韫先前跟扈家可不怎么对付。
更何况,此事也不急。
玄玉韫此举,不过是惧怕他借天师得利,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玄玉韫便是给成了这个下马威又如何?天师究竟该得什么待遇,原本就不是玄玉韫这个毛头小子说了算的。
扈大将军的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显得高耸的宫墙。
在这宫墙之后,卧着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
玄玉韫与扈大将军一前一后刚入养心殿,高福就急急地迎了上来,他面带喜色地行过礼,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怎么不见天师呢?”
扈大将军没说话,看了玄玉韫一眼,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玄玉韫神色冷峻:“进去容禀。”
高福哑然失声,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可能陡然起了变故。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将人迎了进去。
养心殿还是那个重重帷幕飘然的养心殿,但此时,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这三公,并太子太傅谢太傅,亦站在殿内。
此四人均看向玄玉韫和扈大将军,还没来得及见礼,殿内就隐隐传来扈昭仪对高望说话的声音:“等哥哥奉迎天师来,高公公赶紧安排上吧。”
养心殿内一默。他们都有眼睛,都瞧得见来的人里没有天师的影子。
“儿臣奉父皇之令,迎扈大将军入宫。”玄玉韫早解下了大氅,此时穿着一身劲骑装跪了下来。
高望从帷幕中走出来,恭敬地低着头问道:“陛下问,天师何在?快请天师来做法。”
扈大将军攥紧的手微松——这意味着,玄玉韫果然是违逆了玄汉帝的意思。
玄玉韫叩首,肃声回道:“儿臣,未迎天师。”
养心殿的沉默,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玄玉韫抬起头来,却是正色肃容,无畏无惧。
但是,回应这一无畏无惧的,是重重的帷幕里瓷器碎裂的声音!
“陛下!”伴随着扈昭仪的惊呼,宫侍尖声传诏:“陛下口谕,太子忧劳国事,心思不宁,着即刻入奉先殿跪省!”
殿内所有站着的大臣都跪了下来,谢太傅沉声道:“陛下,请您听一听殿下解释。”
“陛下说,今日他教导太子,乃是父子家事,不劳诸位大臣费心。”宫侍尖细的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扈大将军,劳您辛苦,再把天师迎进宫来。”
扈大将军犹豫再三:“这……”
扈大将军立刻就意识到,玄汉帝跟玄玉韫的矛盾果然是极深了,不然怎么会连玄玉韫的解释都不肯听。
只是,扈大将军还没来得及再欲拒还迎一番,在养心殿外伺候的高福就颤声跪在殿门外通禀:“陛下,谢姑娘着吉服大妆跪于殿门外请见!”:,,,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