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一分一寸地穿透宋坊主的血肉。
次元管理局出品的身体设备, 为了最大限度配合调查员完成任务,不在硬件设施上掉链子,是真正做到了应有尽有, 尽善尽美。拿“宋玉红”打个比方, 她的骨骼, 脏器,经络, 血液……这具身躯的每一个组成部分, 哪怕是一根头发, 都是毫无疑问的凡人。
别说是在妖魔鬼怪和武林高手并存的问题次元, 就算拿到科技发达的现代世界去解剖化验,也不可能检测出任何不对。
这也就是说,只要千年苦工的魂体不主动出手, “宋玉红”的痛觉神经就是正常人的水准。论体质, 她或许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门贵女强健些,却实在不能和西门吹雪这样的武林高手相比, 不存在心口被戳了个洞还能活蹦乱跳的情况。
——真要那样,就他妈得是现场版聊斋了吧。
掌珠冰冷的剑刃破开温热的凡人身躯,倾城美人的冰肌玉骨像是被烈焰蒸腾的水气,轻飘飘地就破碎在神剑之下,丝毫不能阻碍它的深·入。
千年苦工一边在心里吐槽得飞起,一边清晰地感受到,数条缚妖链重若泰山般压在她的背上, 脆弱的脊骨几要就此断裂, 胸腔里那颗鲜活跳动着的血肉却与掌珠越来越近。
扑通, 扑通。
扑通——!
当神剑最终洞·穿宋玉红的胸·口时, 她的心脏跃出垂死挣扎的一跳, 唇边终于有血迹蜿蜒。
那一瞬间,乌鞘长剑坠地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
宋坊主却没有转头。
热烫的鲜血顺着剑刃不断滑落,让掌珠赤红的锋刃越燃越烈,这一截断剑同时贯穿了一人一妖两个姑娘,牢牢包裹着她们的缚妖链沾上了云英未嫁的凡女血气,更是兴奋地张牙舞爪,狂躁的力道恨不能将两个姑娘直接压碎在一起。
她看见近在咫尺的女妖面色煞白,龟裂的唇大张着,这一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一身嶙峋的破碎骨架生生绷成了将要断裂的弓弦,宋玉红的心头血顺着掌珠一点点汇入她的体内,也不能让这具干瘪的妖身恢复热意。
……这个倒霉孩子,是被敖灼连累了。
宋坊主比谁都更清楚这个事实。
敖灼当年拼着一口气,将剑上的第七重封禁与此地地脉相连。除非她自己破开禁制,否则在这条地脉消失前,三界之大,无人能取走她的掌珠神剑。
即便有心怀不轨之徒,非要盗取两截断剑不可,但私改地脉乃是逆天大罪,天道自有感应,到时劫雷悍然降下,就算不能当场把盗剑贼劈得形魂俱灭,也能引来天庭注意,他终究是无处可逃。
但河蚌不一样。
她天资甚差,原本早该葬身在万丈海牢,是敖灼一片一片龙鳞喂下去,不仅保住了她的命,还一力推着她走上修行之路。如今千年已过,可她一身的法力与精·血,乃至于丹田里勉强结出的那颗妖丹,十之七·八,竟仍残留着敖灼的气息。
所以她不会被敖灼的结界排斥。
而糟糕也就糟糕在这里了。
西海三公主是何等磨人的小妖精?
一个封存断剑的地方,却连下七重结界,简直是要把剑冢造成碉堡的阵仗。前面六重都还算规矩,正正经经是为了阻挡外人闯入,唯独这最后一重,被敖灼不声不响地动了手脚——除了勾连地脉,她还要借此为掌珠灌输灵力,即便是被困海牢的那几百年,也没有一日中断过。
这件事,敖灼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可是那源源不绝的真龙灵力却在无声诉说着,有朝一日,只要能洗去魔气,这把剑就能破封而出,重新回到主人的手掌。
——掌珠早就是派不上用场的断剑残剑了,这不假,可它从不是被主人弃若敝履的废剑。
西海敖灼,终生也只得这一件兵刃。
直至身死。
失去了供给灵力的源头,对于苦撑千年的第七重封禁而言,一只身带敖灼气息的河蚌,就是久旱逢甘霖般的可遇不可求的补给。纵然这份灵力并不精纯,斑驳妖气混杂其中,结界也还是接受了这份祭品。
它不停从河蚌那里汲取力量,试图稳固自身,但尚未得道的妖终究是妖,河蚌的妖气也随之渗入,即便只有十之二三,也在不停冲击着敖灼留下的真龙灵力。
所以时间越久,结界反而越微弱,而越是微弱,就越要再压榨祭品。直到七重封禁彻底崩毁,届时,堂堂掌珠神剑就是路边伸手可摘的野花,任由幕后之人玩弄于股掌。
对河蚌来说,这是一场池鱼之殃,更是一个必死之局。
“……敖灼高寿两千岁,统共就亲手养大了两个崽。”
千年苦工的目光落在女妖枯瘦不堪的脸上,再感受一下连接两人的冰冷剑刃,忍不住在心里扯出一个冷笑:“好家伙,这直接被人一锅端了可还行?”
当老子是死的吗!
不,确切地说,一具被红·龙鳞片喂养而成的妖身,一柄饱含敖灼本命真元的法器,届时两相交融,再经高人淬炼……
这他妈真是要让西海小魔头“死而复生”的架势啊?!
千年苦工的眼底似有暗海滔天。
就在这个时候,先前围攻西门吹雪的三条缚妖链,眼见他被厚重阴气缠身,再也动弹不得了,当即像闻到血腥味的巨鲨般一拥而上,立刻就要对着剑神的血肉大快朵颐。
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却只有他的未婚妻子。
他看着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好像从前在万梅山庄,这对未婚夫妻相对而坐,他沉默不语,却知道自己不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未婚妻子全然懂得。
可是这一刻,他的眼神却如同雪山乍崩,冰湖消融,毁天灭地的浩劫霎时席卷了他的眸底人间。
在此之前,即便是谈及退婚一事的时候,西门吹雪也依然是清寒冷静的样子。
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若有所感的宋坊主不禁一愣,很快又想要叹气。
……行叭。
既然有人爱敖灼爱得这么深沉,大费周章也要唤醒她,连带着把宋玉红的未婚夫婿,侍从丫鬟和分铺掌柜也扯入幻境,如今生死难料。
那老子就姑且让你们看看……
西门吹雪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流失的鲜血也带走了倾城美人的最后一点体温,缚妖铁链包裹之下,心脏破损的宋坊主长睫轻颤,终于缓缓合上双眼。
——什么才是真正的西海小魔头!
***
“……龙?”
冯冬生趴在桌子上,左手压着一卷《说文解字》,右手颤颤巍巍地抓着一支毛笔。他看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自己就是被唐僧念起了紧箍咒的孙大圣,那叫一个头眼发晕。
偏偏他一张嘴还闲不住。
正抄写到一句“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小话痨果然又一次抬起头来:“先生,这龙怎么还一时一个样子啊?这么没有定性的吗?”
田文晋当即嘴角一抽。
他两年前乡试中举,只是家境清苦,为了筹措赴京赶考的盘缠,便先在家乡的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月钱未必如何丰厚,但胜在还算受人尊敬,日子过得也能省心些。每日领着一帮孩子摇头晃脑地读书,自己也算是温故知新了,对来日应试有利无害。
田先生打心眼里知足。
直到他遇见了被亲爹捏着脖子拎进来的冯冬生。
要说这孩子品行不佳,那是没有的。
冯冬生虽然很不情愿上学,但从不惹是生非,每天嘟着嘴走进学堂,见了先生还是会乖乖问好。读书虽然没有什么天分,课上总是听着听着就睡了,但有冯如海这个父亲镇着,头天布置的功课,第二天总能如期交上来。
当然,那通篇的鬼画符能不能挑着认出几个字,就得看他这个先生的本事了。
——听起来似乎还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朽木。
但冯冬生这孩子吧,什么都好,坏就坏在长了一张嘴。
那是真的很能说。
不打瞌睡的时候,整个学堂就属他提问最积极踊跃,听到什么都觉得好奇,一堂课下来,举手能举八百次。起初田文晋自认要受业解惑,既然学生问了,他这个先生无论如何都要答的,于是好端端的一堂课就变成了他和冯冬生的对口相声……
(敖灼表示好羡慕,哼唧。)
后来,田文晋看着三天都没翻两页的书,觉得这样不行。
他就让冯冬生私下再来请教,不要耽误别的孩子。
然后田文晋就见识到了小话痨的真实功力……
三天前,他这个先生终于败下阵来,嗓子红肿发炎,不得已只能回家休养。
等到好不容易病愈了,想想又要沦陷在冯氏魔音里,田文晋收拾书案的手不由一顿,认真思考起来:如果辞去这份工作,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谋生手段。
好在冯如海这个铁血亲爹拯救了他。
“我们东家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给这小子,可田先生也知道,冬生那手见不得人的字……”
胖墩墩的冯掌柜提溜鸡仔似的把儿子拎在手上,诚恳道:“还请先生费费心,多督促这混小子练练字。”
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出去休息了,冯冬生却被单独留下来抄书的真相。
此时,听着这个学堂里最闲不住的孩子,对着传说中的龙族品评起了“定性”,田文晋只觉得啼笑皆非。
“这只是前人杜撰而来,不可尽信。”
教书先生清了清嗓子,还是耐心回答了:“古往今来,许多典籍都记载了名为‘龙’的神兽,却是描述不一,形貌与习性皆有出入,想来只是凭空想象的奇诡之物。”
冯冬生抬高右手,用笔杆挠了挠后脑勺:“先生的意思是,世上其实没有龙么?”
田文晋笑道:“眼见方可为实,我未曾亲眼见过,便认为是没有了。”
“可是……”
冯冬生想到了,和父母逛庙会时从糖画师傅手里接过来的那龙,威风凛凛,入口却又甜甜蜜蜜,让他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学生觉得,或许……”
稚童儿语尚未说完。
冯冬生只听得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吟啸,像是空谷里回荡的清风,又像是盛夏里滂沱的暴雨,轻飘欲飞,却又重若千钧,从不知所在的远处遥遥而响,不过瞬息,已然传遍了这一片的天与地。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里烈日昭昭,碧空澄澈,同窗正在院子里嬉笑玩耍,欢声笑语不绝。
“先生。”冯冬生面露疑惑,“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田文晋跟着看了一眼外头,他只听见学生的笑闹声,以为是冯冬生一个人练字委屈了,还笑着劝说:“着急了是不是?静下心,再写一张就放你出去。”
冯冬生摇了摇头,有些着急道:“不是!那声音我之前从来没听过。”他一张小嘴利索得很,这一下子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了,“就好像是……”
“……神兵现世,声若龙吟。”
塞北人来人往的街头,颇负盛名的糕点铺子里,一位年轻男子突然转过了身,看向一碧如洗的天空,低声喃喃道:“哪位仙家的兵器如此张扬,才一出鞘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脚步一动,可还没等迈出去呢,旁边的小伙计已经笑容满面地递过来一个纸包:“合芳斋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客官您拿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