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冰凉的金属铸片, 沉甸甸地坠在手心。
萧迟忽想起皇帝病重之时的自己。
其实皇帝也是。
不能说心里没有他。
皇帝重权, 不愿放手,而他却已经长大了, 不愿任人摆布。父子之间到了如今, 已掺杂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但要说一点爱也没有了,却也不是。
始终都是一个浓墨重彩的角色, 在彼此的心坎有着一个深深的烙印。
他突然不知说什么,心绪翻涌,太过复杂。
握紧手里的两枚虎符,清脆的“锵”一声,萧迟重重吐了一口气,吩咐霍参把腰带解下来。
形势紧迫, 并没有多少整理心绪的时间, 萧迟很快回神了, 解下自己的白玉腰带,扔过去换上霍参的,把两枚虎符重新收入带扣里头, “啪”一声按上机括。
他看向滚滚波涛,“伐木!我们顺水离开!!”
此情此景,说什么都白搭, 什么调兵遣将的,先脱了险再说。
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唯有跳江。
抱浮木顺水而下。
是很有些凶险, 但比起刚才,现在氛围好太多了。
有了虎符,就有了曙光,只要成功登岸,赶在萧琰沿河搜索追踪而上之前赶赴大营,危机即戛然而止。
退一步哪怕对上矩州十几万大军,抗衡反战也不在话下。
相较而言,河水的凶险,就比刚才容易接受太多了。
诸人精神大振,二话不说,全部下马,驱赶马匹转往另一个方向,狠狠一扬鞭。
马群长声嘶鸣,瞬间往前冲了出去。
萧迟一行人疾走,冲进不远处江边已林木茂盛处。
山林久无人至,脚下厚厚一层枯叶,枯朽树木也有,立即十几人冲过去,伐木稍削枝干,再设法分截。
他们终于有了一点点运气,再往里走一点,发现一大片竹林,非常粗的大毛竹,许多直径都超过半尺,冯慎一见大喜,立即指挥人砍竹割藤做筏。
萧迟取出一枚虎符,是江北信州大营的,交给霍参,“你设法过江,令信州大营出兵。”
大江两岸的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否还封禁着?但估计情况也不会很好,靖王大公子已举起反旗,他很可能立即扑向文州。
“若文州情况不好,你切切不可着急,宁可绕道常州舒州。”
总而言之,务必谨慎,虎符万万不可落入敌手。
信州彭州两处大营,一南一北,萧迟只能选择亲自前往其中一处。
他自然是选择了不需过江的彭州大营。
彭州虽远些,但比信州保险多了。
信州就作为后备,只要萧迟顺利抵达彭州大营,信州晚些无妨。
总之务必要稳。
这事儿,只能托给霍参,信任无虞,身份也合适。
提前把虎符给了他,慎防河水湍急被冲散了。
霍参有点迟疑,倒不是他不愿意去,主要是皇帝密旨他保护宁王安危,他就不大肯离开萧迟。
冯慎没好气:“我等绝不稍离殿下半步。”
这霍参没啥不好的,就是人太板正忒死心眼。
霍参讪讪,接过虎符:“是!!”
他撕下衣摆,细细编成绳,一圈一圈缠住虎符,绑得牢牢的,而后系在脖子上,藏在衣领里头。
等他弄好,竹筏和浮木也迅速做好了。
很简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结实,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了,已隐隐听见马蹄隆隆,萧迟蓦回头看一眼,低喝:“准备!”
很短很窄的竹筏,一个人趴在上面刚好,扎了两层大毛竹,底下再加一截浮木。浮木是另外捆上去的,万一竹筏不好用,割断藤绳,直接抱着浮木。
拖着竹筏至岸边,隆隆水声,浊黄河水重重拍击河岸,水花四溅,奔腾河水非常湍急。
大家都没有迟疑,深吸一口气,抓紧竹筏扶手,慢慢了滑下去。
“啪”一声,浊黄河水汹涌而来,眼耳口鼻即时被淹没,载沉载浮翻腾打转,一个激浪拍上来,沉了下去,好半晌才半浮起来,随即又被盖了下去。
很难呼吸,无法保持平衡,河水冲力非常大,手脚必须死死抓紧盘住,否则立马就会被甩出去。
但这情形,还是他们预料的要略好一些。
竹筏大多没有翻,没有一下子就底朝天,也没有不停滚动。否则如果这样,他们只能割断藤索,直接抱树干了。
现在还好,偶尔被冲翻,奋力挣扎翻转过来就可以了。
众人心里都大松一口气。
还好。
“砰砰砰”连连下水,两个竹筏用长索连在一起,预防被一下子冲散,但也不会影响同伴太多。
霍参和冯慎同时抬头,中间是萧迟。
“殿下?!”
一浮上水面,冯慎努力仰起上半身,喊了一声。
其实他本来想个萧迟一个筏子的,但宽筏子弊大于利,犹豫再三只得放弃了。
就很担心。
萧迟听见了,但他一下子没法说话。他感觉还能接受,河水是很凶猛,但他也算多年习武,虽赶不上冯慎等专门练的,但身强体健手足也很有力。
还行。
“没事!”
浮上水,他回了一声。
接下来就没人说话了,路程还很长,后面才是艰难的,现在体力能消耗少一点就少一点。
一个个粗陋的木筏下水,河水非常湍急,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出百丈之外,瞬间把毛竹林抛在身后。
萧琰很快赶到了。
马群并没有成功骗过他,观察地面上的痕迹片刻,他立即锁定方向。
连连扬鞭,疾奔至江边,最后一架竹筏在大江尽头一闪而过,拐了个弯,眨眼消失不见。
萧琰暴怒:“传令文州!牧渊立即率军搜索矩水两岸!!”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务必找到萧迟!!”
他大恨,一锤树干,立即领人转道,直奔下游而去。
……
再说萧迟这边。
说触底反弹也行,说否极泰来也可以,反正他们倒霉透顶过后,总算有了一点运气。
他们登岸的地点不错。
一路从上游而下,速度真的非常快。可能就两个时辰,也可能不够,他们就冲出群山,沿着郊野一路往人烟密集的地方狂涌而去。
江水略缓,他们立即设法上岸,他们并不想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去。
试了几次,前头一个擅使鞭的暗卫成功用下水前做的藤勾勾住岸边的树根,奋力一扯,两人爬上岸,顾不歇息,赶紧设法寻找滕蔓等物,结长绳连连投掷,牵引同伴上岸。
陆陆续续,一刻钟上下的时间,有的成功上岸,有的没有,只能顺水再自行设法了。
最后上来四十多人。
包括萧迟这边。
藤索一抛过来,冯慎立马抓住,双方配合一使力,很快成功上岸。
一爬上岸,所有人无一不是栽倒在地重重喘息的,力竭得厉害,后面半程,真的全靠意志力坚持下来的。
两个时辰听着不多,但真的非常难熬,萧迟两掌心被布绳勒出深深血痕,有些位置甚至已见磨损破皮,不过没血迹,都被冲得一干二净,伤口泡得发白。
冯慎喘了一阵,忙爬起身给萧迟上药,他摸出暗袋的药瓶子一看,开封的都没用了,幸好还有一瓶子没启蜡封的。
倒了药粉,药瓶递给其他人,撕下衣摆绞干,冯慎还要仔细包扎,萧迟摆摆手,接过布条坐起,简单缠了缠,让他先处理自己去。
歇了一阵,陆续站起身,已有先上岸的作哨去探了环境,回来禀,距离文州城还远着,他们出山可能有五六十里上下,这里应是葵县西郊。
葵县,矩水出山后的第一个城镇,挺偏僻的,没什么人。不过葵县往南的牟县,却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甚繁华。
“我们先去牟县,伪装一下,寻到脚力,而后直奔彭州!”
众人并不拖延,立即处理一下现场,迅速离开。
抵达牟县以后,很多消息接踵而来。
靖王谋反,封锁江岸,昨日已悄悄占了文州。
不过这消息很多人都不信,文州不反抗吗?他靖王说占就占,就算州兵不多,紧闭城门也至少能坚守几天吧?
萧迟等人对视一眼,文州卢刺史是萧琰的人,开城相迎,当然迅速。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文州已被叛军占据,萧琰命令一出山,立马就该大军搜索了!
这么多人上岸,现场再怎么处理也经不起认真察看的。
估计追兵很快就会到牟县了。
萧迟等人得到需要的消息,立即离开,火速寻找适合伪装的成衣和代步脚力。
很幸运,找了两家客栈,就找到了。
是一个大商队,骡马车驾都有,正在返程,还是空车不用卸货。他们立即取用了。直接说明白不能声张,立马四散,否则大祸临头。
事急从权,只能来日再作补偿了。
立即分道扬镳,霍参乔装独自往北,而萧迟立即率人南下直奔彭州。
果然,追兵很快就来了。
萧迟等人已成功拉开一段距离,弃车就马,昼夜不停,直奔彭州大营。
任谁也想不到,萧迟手里居然有虎符。
连萧琰也始料不及。
一开始,只当文州沦陷,萧迟迫不得已只能往南。
萧琰率数千骑兵,连夜急追。
一千里路,骑兵急行军三日可至。
萧迟这边的马,还是没法和军旅中的西域马相比的。急赶一天,就不成了。但幸好路上也会遇上替换,只能这样不断设法补充。
双方距离在不断拉近,到最后,隐隐能听见骑兵隆隆的马蹄声。
萧迟咬紧牙关,猛一扯缰:“快!!”
急转了个弯,再过二百里,就是彭州了。
彭州大营是军事重地,一百里开外就会有哨探,发现不对,肯定会迎上来一看究竟的。
只要再坚持一百里,就成了!!
狠狠一扬鞭,“驾!!”
……
萧琰这边,开始发现不对了。
近卫队长杨锐愈发疑惑:“这宁王,怎么像是去彭州大营?”
萧琰神色阴沉。
他们早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萧迟上水,到他们找到痕迹,这中间有一段时间。正常来说,他这种情况,该立即乔装混入人群,伪装成平头百姓,这样再把他找出来就不容易了。
而不是夺马取车,一路狂奔,宁愿大增暴露风险,也要追求速度。
这个疑惑,随着越来越接近彭州,逐渐解开。
“宁王这是寻求庇护并传报文州之事?促使彭州大营出兵?”
总而言之,宁王这个举动,说明他非常有把握。
杨锐低声道:“主子,再追百里,倘若再赶不上,我们就必须折返了。”
彭州大营骑兵也不会少,到时被缠住,大军一压,就糟糕了。
他们为了速度,来的都是骑兵,只有数千。
对付萧迟自然充裕极了,但面对彭州大营八万大军,却是不行的。
萧琰眉目闪过一抹阴鸷:“全速进军!!”
“务必追上萧迟!!”
……
可惜,事违人愿。
萧琰最后还是要失望了。
萧迟一行一路狂奔,冲过距彭州大营百里的刘县,沿着官道直奔而上。
彭州大营的哨探发现不对,已经飞速往回传报了。
“主子,主子!不能再往前去!”
“主子!!”
不得已杨锐只得猛一驱马,一蹬跃起,跪在萧琰马前。
萧琰猛一提缰,膘马长声嘶鸣,人立而起。
萧琰一控马,“嘚嘚”两声重重马蹄声,重重落地,他一扯缰绳,避开杨锐。
“主子?”
萧琰死死盯着去路,眉目狰狞一闪,筹谋已久,功败垂成!
“主子!”
杨锐急劝:“主子,彭州大营兵马八万,我们还有机会!”
这些萧琰都知道,他只是极度不甘。
但再不甘,他理智犹在。
恨恨一扯缰绳:“后军转前军,立即折返文州!”
先回文州调兵,和大军汇合了再回头。
忿忿一声令下,立即后军转前军,原路折返。
筹谋已久的通县诛杀,宣告失败。
欲杀萧迟,只能调兵后率大军正面攻战。
下令火速折返后,萧琰脸色极阴沉,许久,冷冷问:“萧逸呢?”
“安王事败应被擒,目前,可能往繁州。”
有俘虏,萧迟援军来自何处,他们早就知道了。
杨锐道:“主子,咱们不妨先去繁州,先杀安王,再擒了这宁王妃?”
这宁王妃也是算个人物,据悉和宁王感情极深,拿在手里,也算个筹码。
萧琰没有否定。
拐道繁州,也废不了多少时间。
也行。
……
杨锐献计先擒裴月明为人质。
萧迟其实也在担心这件事。
马不停蹄,疾奔至彭州大营六十里外,彭州先锋将领率五千骑兵,已经急赶过来一看究竟了。
这看,看的自然是萧琰那突然冒出来的数千骑兵。
但骑兵未见,先迎头撞上二三十骑,竟也不避让,直愣愣就冲了上来。
先锋将大喝:“来者何人,马上停下!!”
身后骑兵已拉开弓箭,作瞄准姿态。
冯慎大喝:“放下弓箭,此乃宁王殿下!!”
啊?
众人惊诧,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不过对方人少,也就没有严阵以待。
萧迟已飞奔至近前,从怀中抄出印玺,直接往那先锋将面门一扔。
对方手忙脚乱接过,一看,忙翻身下马,“见过宁王殿下,殿下……”
他还未说完,就被萧迟一把拽开了,他直接翻身换了匹马,吩咐:“前面的是矩州叛军,若能追上,务必围截,待大军赶至全部歼杀!!”
他一扯马缰,转身直奔彭州大营。
彭州大营早拉响了警报,全军整装备战随时待命,宁王殿下驾到的哨报和萧迟本人前后脚进的辕门。
彭州大营最高军事长官,威卫大将军周世昌已率正齐聚正厅的大小武将一同迎出,周世昌惊诧又疑惑,“卑职见过三殿下,殿下这是……”
萧迟心里焦急,也不废话,直接按开机括取出虎符,“周将军,可认识此物?”
“临出京前,父皇有密旨,若遇非常之时,本王尽可调用信州彭州两营之兵!”
周世昌赶紧折返营房,开启机括取出另一半虎符,赶回正厅,与众将一起,他将两枚虎符合一,严丝合缝,仍不敢怠慢,仔仔细细观察一遍,确实无误。
周世昌立即率众将一同跪地:“臣周世昌,领旨!!”
“谨遵钧命!!”
“不必多礼。”
勘对了虎符,萧迟立即下令:“周将军,立即点齐营中兵马,赶赴繁州!!”
繁州空虚,州兵都没有了,只剩衙役。
当然不能白白送给叛军。
最重要的还有裴月明。
萧迟心急如焚。
生怕被萧琰抢先一步。
……
其实萧迟多虑了。
裴月明哪里肯啊。
她是那么死板的人吗?说繁州碰头她就死蹲繁州了吗?
一听靖王反了,她当即觉得不好,只是大山莽莽,根本不知去何处寻萧迟,只能先顾好自己这边,不给拖后腿。
她率人穿山而过,抵达繁州。
人在路途,哨报不断,先是文州沦陷,接着叛军无端大动干戈。
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稍放下些许,萧迟没事,成功出山了。
一路直奔南边。
她马上判断,他是去彭州大营了。
裴月明并没有在繁州停留,繁州和矩州接壤,繁州空虚,太过危险。
她分了一半人并传令繁州,继续紧闭四门,昼夜不开。
而她这边,则化整为零,立即往彭州赶去了。
路上得讯萧琰饮恨折返,卸下警戒,她这才重新聚拢人马,急急迎着彭州去了。
萧迟这边,当日就出发了。
他很疲,目泛血丝,却连歇都没歇一会。
下令急行军,他率骑兵先行一步。
疾奔一昼夜,人不歇马都要歇的,当晚扎营。萧迟不好说什么,但他根本没法睡着。
身体极疲,但忧极之下,他根本毫无睡意。
正当冯慎要劝的时候,哨马回报,说在前往通往繁州的官道,有一队近千的人马正往大营而来。
萧迟一愣,他马上反应过来了,大喜,随即冲出大帐,翻身上马疾奔而出。
嘚嘚急促的马蹄声。
夜已深了,弯月悬在藏蓝的天幕上,没什么星星,原野上,暗影幢幢的甚昏暗。
但离得远远的,萧迟一眼就认出了马背上那个纤细身影,满腔担忧急切登时化作狂喜,他一扬鞭,疾冲而出。
“阿芜!!”
裴月明也看见他了,“阿迟——”
两匹马各自冲出,远远冲向对方,越来越近,一扯缰绳勒停。
她翻身下马,正冲自己挥手,朦胧的月光下,柔美的面庞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萧迟冲了上去。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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