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从腰包中取出一个海螺状的古老乐器,吹奏起来。低沉而悠扬的“呜呜”声穿透夜空,在塔林中振荡。我知道,这是车师国流传下来的宝贝,由海螺化石制成,名叫“库略来”。吐鲁番盆地远古时期曾是一片大海,后来因为地壳运动变成陆地,而海螺化石就是远古留存下来的传世之宝。
突然,从塔尖处传来三声清脆的击掌声。黑影向巴克和我挥舞着手。巴克不假思索地冲进塔林,他知道,黑影正是我们要找的车师王子,他的先祖。
黑影身手矫健地从塔顶下到地面。黑袍中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和似能洞察一切的深邃的眼眸,在黑夜中烁烁生辉。
“先祖!”巴克激动地叫道,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迟疑地伸出手。王子也伸出手,牢牢地握住巴克。这是等待了六个多世纪的握手,承载着血脉、荣耀与沧桑。
“跟我来!”王子用车师古语说道,然后转身登上塔座,往塔尖攀爬。巴克和我赶紧跟上,和王子一起登上塔尖。塔尖有一个能容纳四五人的平台,巴克和我随王子坐下来,伴在左右。
整个交河城横亘在眼前。似水的月光洒落在衰败荒芜的街巷,显得分外空寂落寞。左边的亚尔乃孜沟像臂弯一样将河心洲环绕,默默地守护着交河城。远处天山山脉的黑影,亘古不变地守望着这片大地,让人恍然不知到底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我们的城建了一千多年,但被毁于一旦。”王子难掩悲愤之情说道,“我们世世代代的信仰也被很快摧毁。”王子的目光扫视着整座城,仿佛带着无尽的抚慰。
王子的思绪回到二十年前交河城被毁的那天,战马嘶吼,满城狼烟,四处逃散的人群,尸横遍野的城郭。“那一天来临之后,所有人只有两种选择。”
“另外一条路是什么?”我问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王子陷入了沉思,目光穿过古城,望着远远的亚尔乃孜沟对岸的山脊。他无疑想起了那些自己翻拣过的带血的经卷。
“当然,还有第三部分人。”王子沉默了半晌,继续说道。
“第三部分人?”巴克不解地问道。
“他们当时还无法选择。他们是尚年幼的孩子,还有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时正是王子充满血色的童年。那些孩子,很多都是他曾经的小伙伴。交河城苦难的人们,为了避免留给孩子惨遭迫害的命运和多桀的未来,在蒙古军肆掠屠城的那一天,将很多小孩和婴儿投入井中,为他们的幼小生命划上句号。
“我应该救他们。”王子说道。“这是我的责任。”
在那苦难悲壮的一天里,最令王子难以忘怀的就是小伙伴们在井边惊恐的神情,以及在巷道内冲杀的蒙古骑兵狰狞的面孔。交河城的历史与未来,就这样被残忍地割裂。
夕阳西下的时候,王子穿行在遍地狼烟的街巷,毁灭的火焰在废墟上肆掠,战马的嘶叫声不绝于耳,蒙古铁骑横扫着每一个角落。人们已无处可逃。
勇敢的王子在巷道内绑了很多拦截索,希望以此延缓蒙古骑兵挺进的步伐。在大佛寺附近的巷道,一个蒙古骑兵被拦截索绊倒,从马上跌落下来。正当蒙古骑兵恼羞成怒地举起马刀砍向躲在街角的王子时,突然,一个黑衣人从王子右侧闪出,一把拉住王子的胳膊。“快跟我来!”黑衣人低呼一声,然后拉着王子往西北方向急奔。蒙古骑兵恼怒的吆喝声越落越远,等王子缓过神来,发现黑衣人已将自己带到了塔林中间的大佛塔。
等黑衣人将头罩拉下,王子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师父。师父找到塔基上的一块浮雕,然后用力按下,只听哐啷一声,塔基侧面竟然开了一扇小门。王子紧随师父从小门进入佛塔,里面是一间石砌的密室。师父将小门关闭,拿出蜡烛点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册古卷。在昏暗的烛光下,依稀可见古卷上的文字和图案。
“这是贞观年间由你的先祖交河王和师祖一起传下来的,一直由大佛寺主持保存。”师父说道,“只有在交河城遭遇毁灭的时候才能拿出来。这里面记载着拯救交河城的秘密。”
王子满心迷惑地查阅古卷,里面有两块缺失了,好像是被人匆忙间撕去。
“昨天,就在交河城被攻陷之前,有位使者过来找到我,确认身份后,使者撕下古卷上的两块。一块交给我,让我藏到大佛寺中央塔柱第五十二个木橼内。”师父说道,“然后,使者在第二块上做完标示后随身带走。”
“我刚才已经在大佛寺中央塔柱把使者撕下来的那块藏好了。你要把古卷一代一代传下去。你的后裔会在使者的帮助下按照古卷和藏在大佛寺中央塔柱的地图的指引,穿越时空,回来找到你,然后协助你拯救交河城和车师子民。”
王子愈加不解,问道:“需要传到哪一代?使者会是谁?而我的后裔又会在什么时间回来找我呢?”
“古卷上没有记载具体传到哪一代,就像无人能够事先知道交河城的命运,也没有说明使者的身份。但回来找到你的时间古卷上有记载,就在交河城被毁灭之后的第二十年。”师父回答道,眼中不禁泪光潸然。佛国命运,竟如此多舛,千年的虔悯,却毁于一旦。
突然间,塔林外马蹄声一片,夹杂着蒙古语的呵斥和僧侣们的呼喊。师父将古卷塞入王子怀中,毅然转身打开门,一跃而出。
王子在塔内藏身数日,得以逃脱这场浩劫。
“怎样拯救交河城?”巴克虽然还沉浸在王子的回忆中,但他很快就回归此行的目的。
“师父和古卷上都没有说,但我想如果我能在你们的协助下回到交河城毁灭当天,我会拯救那些还不能自己选择未来的孩子们。而他们,就是交河城生命延续的纽带。”王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
皓月当空,静静的交河城宛如历史凝固下来的一艘小船,泛着银光,停泊在港湾。
我取出紫色叶片,用小刀划破一条叶脉,蓝色的汁液从破口处渗出。王子、巴克和我各自滴了一滴在舌尖。三个人在塔尖静坐,思绪在历史的长河漂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清醒过来。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烟尘气息,整个天空像火烧一样,橙红的光映照着大地。从塔顶远眺交河城的街巷,狼烟和肆掠的火焰交织在一起,战马的嘶叫声此起彼伏。
“王子不见了!”巴克呼喊道。我和巴克对视了一下,一起快速从塔顶滑落,但在整个塔林中,都不见王子的踪影,看来王子已经急不可耐地出发了。
巴克和我一起往东南方向的交河城大道跑去,一路上都是惊恐的人群和匆忙的僧侣,以及散落一地的行李。远处,蒙古铁骑在人群中左右冲杀。
“井在哪里?”我大声问巴克。“大佛寺旁边!”巴克也突然意识到王子应该是直接去井边找儿时的小伙伴们了,阻止他们被父母投井的命运。
两人急速往大佛寺方向奔去,经过大佛寺时,我们看到一位老僧,手握一只通体碧绿的小匣,匆忙往中央塔柱赶去。
就在此时,巴克和我耳边传来婴幼儿的啼哭声和妇女的哀嚎,不绝于耳。
“快!“巴克叫道。我们冲到井边,却没发现王子的身影,巴克和我一下子懵了。但此刻已容不得片刻犹豫,巴克和我大声向人群呼道:“我们是来救这些孩子的!快跟我们走!”
人群骚动了,孩子们涌过来,紧紧抓住巴克和我的衣襟。“跟着我们!快跑!“巴克一边呼叫着,一边拉着领头的小孩子往前奔去。我一边殿后,一边从腰包里的防水袋中取出穿越地图。虽然穿越通道的中间部位坍塌了,但交河城出口这一段无疑是藏身的好处所。
巴克和我带着五十几个小孩往穿越通道出口的位置赶。当我们转入附近一条巷道的时候,迎面闯入一个蒙古骑兵,挥舞着马刀一步步逼近。正当我们一筹莫展,紧急万分时,突然,蒙古骑兵的马好像被什么绊住,骑兵从马背上直摔下来,跌落在地。蒙古骑兵似乎发现了什么,恼羞成怒地举起马刀砍向街角的一个黑影。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又窜出一个黑衣人,拉起街角的黑影就跑。看身型,原来躲在街角设置拦截机关的竟是一个小孩。
趁着混乱,巴克和我立即调转方向,找到其他路线,带着孩子们来到穿越通道的出口处。这是一处官衙,早被蒙古军攻破后放火焚烧。幸运的是,掩盖出口的石板还在。我用工兵铲将石板撬开,让巴克和孩子们鱼贯而入,随后我也进入通道,然后将石板盖上。
沿着通道,一行人往前行进了大约半小时后依稀听见了水流声,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巴克在队伍的前面率先到达出口。原来出口就在亚尔乃孜沟的河谷内,和我们穿越回来游经的暗流的出口隔河相望,想必是交河的河床曾经发生塌陷,原来的穿越通道塌方断裂,被切成两段,以河为界。
和我们穿越回来找到王子时不同的是,现在交河属于枯水期,水流很浅,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底的鹅卵石。我们一行人顺利穿过小河,到达对岸的河坡。
“我们把孩子们送往东边的高昌城避难吧。“巴克说道,“那里没有被攻破,而且孩子们应该有很多亲属居住在高昌城。”
一行人没有异议,离开交河,向高昌城赶去。
我们在天黑前赶到高昌城。守城将士看到孩子们,赶紧开城门迎接,一行人被安置在军营中休息。巴克和我感到非常困乏,一会儿就昏昏睡去。
当我醒来时,已是清晨,晨曦的柔光射到脸上,无比惬意。但我环顾四周之后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又回到交河城塔林中大佛塔的塔顶,而王子和巴克,正坐在自己右边!
王子的目光掠过交河城的废墟,望着远方天际的朝霞,思绪还沉浸在时空交错的迷雾中。而交河城昔日的繁华,消散在满地的沙砾间,无影无踪。
“我回到了盛唐时的交河城。“王子说。
王子吞下紫色树叶的汁液后,在恍惚间突觉暗香扑鼻,视野在柔和的光晕中慢慢展开,眼前的交河城和昔日熟悉的轮廓大不相同,而王子也发现自己已然孑身一人。不及细想,王子从塔顶翻身落到地面,离开塔林,往中央大道赶去。
匆匆行走在巷道内,王子赫然发现交河城风物景致变得古朴而雅致,而行人大多丰神秀润,冠服华美。转入中央大道,各色人种熙熙攘攘,马群驼队踏着青石板路迈进,街肆繁华如云,俨然一片盛世景象。远处旗旛波动,隐约可见“安西都护府”字样。
正在愕然间,前方过来一人向王子行礼。此人高鼻深目,自称是从西方来的使者,请王子到交河城东的高昌城一叙。
王子跟随使者来到高昌城,最后抵达内城一座宏伟的佛寺。寺内有一位长安来的高僧,正手持《仁王般若经》,准备为信众讲经说法,而高昌王则手持香炉亲自迎候,并跪下为阶,让高僧踩在他的身上就座。上千名僧人,听经吟诵,佛号高荡,袅绕的香烟弥漫在高昌城上空。
等论经完毕,使者、高昌王、高僧邀王子一起移步到内室。使者让王子讲述了交河城被毁灭的情形,以及民众遭遇的悲惨命运。王子讲完,众人先是唏嘘叹息,而后都沉思无语。
静默片刻,使者说道:“吾等昨日将卷册传下,籍着神迹,使得车师王子穿越时空,交河城的命运得以在今日呈现。可知佛法虽盛,终究难渡世间苦难,而回教又挟持毁灭之火,只有天父,才始于救恩而赐永生。”
“阿弥陀佛。”高僧双手合十,颔首低眉,默然不语。
使者接着说道:“王子此次穿越回来,满载拯救交河城的决心。请大师放弃天竺,前往耶路撒冷,将天父的救恩带回东土,得以拯救大唐的众生。”
王子娓娓道来,目光望着前方,交河城在朝霞的沐浴下,像镀上了一层金辉。
“后来呢?”巴克问道。
一阵清风沿着亚尔乃孜沟河谷吹过来,越过交河城的崖壁,抚过废弃的街巷,在塔林周围盘旋。王子立起身,转头眺望北部天山的方向,他的黑袍和发梢,在风中起伏飘扬。
(后记)
高僧离别高昌城后,沿天山南麓继续西行,经素叶城,翻越中亚著名的铁门,而后取道南行,终到天竺。
高僧从天竺学成之后,本可以从海路返回大唐,但他一直惦念着结义兄弟高昌王,遂取道北路,翻雪山,涉流沙,回归西域,履行他们当年的约定。但当高僧到达于阗国时,听说高昌国归属大唐而为西州,高昌王已长眠于九泉。他暗拭泪水,仿佛闻到了高昌国和交河城上空还未散去的硝烟战火,最终从于阗穿越塔里木盆地南部,经敦煌,沿河西走廊回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