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防（1 / 1）

刚进正月，京都便迎来了一场大雪。

风雪之大，措不及防地掩盖了大将军府上本就少的可怜的喜气，灯笼被雪水浸湿，湿哒哒的坠着，就连窗上的喜字都难逃一劫。一片皑皑白雪泛着青灰色，黑云压城，整个府邸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今儿是明姝成亲的第四天。

望着这奢华的里屋，翠玉屏风光彩夺目，青花瓷宛若曼妙舞女，夜明珠熠熠生辉，通体的芙蓉色帷幔闪着细细的金光，硕大的珍珠，剔透的宝石。丫鬟们身着锦绣青衣，一个个低眉顺眼，手持着长钩，不远处的火盆燃得正旺，刺啦作响。

若不是窗边透过的风寒冷刺骨，明姝竟还觉得这是一场梦。

四日前，用完晚膳的她还在佛堂给进宫的姐妹们抄经祈福，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爹爹便匆匆把她叫到大堂。

嫁妆，婚服，不日成亲，嫁的还是那如雷贯耳的纪家。

纪家独子纪征，从小受武艺熏陶，无论做什么事都似乎异于常人，在这京城，能和他比起官衔的可说不出几个来，相貌还一等一的好，因此，纪征也算是京城贵女们的梦中郎君。

喇叭唢呐，花轿喜烛，如梦境般，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洞房花烛夜，她尤记得那纪将军面色铁青地给她挑了盖头，遣散下人，同她说：

“帝王之命，涣汗大号。既已是夫妻，希望你恪守本分。”

一语惊醒梦中人。

窗外大雪纷飞，早春园却温暖如春。

婢女们把一盘盘精致的点心摆到桌上，又换了壶热茶，清新的茶香弥漫，混着梨香，舒服得明姝眯着眼睛，仿佛要忘却压抑已久的烦心事。

翠竹身为陪嫁丫鬟，自幼伴在明姝左右，一双杏眸郁郁，一想到昨个主子回门的糟心事，便又眉头紧皱起来，忍不住开口：

“小姐，奴婢真是越想越来气……。”

明姝不用猜都知道，是昨日回门吃瘪的事儿。一大清早，纪征收了急报，交代都没交代一声，便赶去了军营，留明姝一个人回明府，还未到时，明府又来了消息，说是天气寒凉，明府上下去了扬州的庄子，礼品送到府上，姝姐儿不必回来了。

明姝是明家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上有有三位嫡兄和一位嫡姐压着，在府里爹不疼娘不爱，一直举步维艰。

不仅是回门的事，明府大小姐明苑也不是个老实的，还在背后带头议论起明姝来，现如今，明姝的一言一行，都得再三思索，才能说出嘴去。

街上人来人往，大多也都猜出这是纪家新娘子回门的马车，见这马车停了许久，议论声从无到有，最后传遍了整个京城。

明姝心里气急，去扬州是什么意思？这光要礼品又是什么意思？从前在家里，跌面子便跌了，可如今是在外面。到最后，连礼也没送，便回了将军府。

翠竹年纪小，骂骂咧咧了整段路程。

要说这将军府的好处，极大一点，也就是主子少，不受人非议。

纪府子嗣单薄，这辈也就纪征一根独苗，加上明姝，府中上下也就才三位主子，也没什么勾心斗角，老夫人又常年在外礼佛，这次孙儿娶妻都没回来看一眼，这么算下来，偌大的将军府只有她和纪征两人。

原本，以她的身份，饶是做梦，也远远配不上纪征的。

自大杨建国以来，纪家便是顶顶尊贵的官宦之家，大公子纪征十二岁便随军出征，小将军的名号京城谁人不知？若不是当今纪家家主战死，又天下太平，纪征在朝堂上又处于弱势地位。帝王忌惮，朝廷之事，尔虞我诈，否则这份亲事是万般轮不到她的。

朝政混乱，圣上沉迷女色，偏宠蒋贵妃，引得蒋贵妃独子十二皇子在朝中大肆撩拨，丝毫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纪征手握兵权，被朝中重臣一再打压，已被人眼红许久，又听闻近来苗疆异动，苗疆王四处开疆拓土，反观大杨，皇宫夜夜笙歌，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生在乱世，望洋兴叹。

虽说明姝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就算揪个傻子出来，也知道，明府隶属十二皇子一派，和纪家所站的太子一派水火不容，在朝堂上，可是点火就着的程度。

这么一来，她在纪家的身份可谓是尴尬至极。

明姝长叹一口气。

莫说是纪征不给她好脸，无论怎么想，也都是她明家的错处。

既然如此，那更要小心翼翼的过活了。

可思来想去一番，纪征虽为武将，既然在朝廷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也不难懂得这明府的作为。

此举，不是辱没将军府还是什么？

成亲四天，纪征回了三次，在外看来，也算给了她好脸。

如此说来，她这个出了阁的“明家人”，还得找机会给纪征个脸面。

“唉，气什么，看你人不小，气性倒大。”

明姝静心，拢了拢腿上的狐裘，纪征这回来的三次，次次把她给折腾个够呛，勉强歇一早上才缓过劲来，到了晚上又来，以至于现在稍微动动都疼的难受，上了药才算好了些。

若是再生气，怕是十天半个月都气不过，活不了了。

“奴婢…奴婢就是替小姐难受…”

翠竹看着主子不好受，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自己心里便更难受，这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到头来，受伤的竟是自家小姐，突如其来的成亲，给姑爷也打了个错不及防。

“莫再说了。”明姝拿起一块凤梨糕，这点心，不吃了馋嘴，吃多了油腻，“气这东西，一辈子都气不完，这世上，哪那么多两全的美事呢？”

若她不嫁，以后她那老爹收人钱两，把她嫁给寻常人家做小妾这种糊涂也是做的出来的。嫁给纪征，虽说受了气，可起码吃穿不愁，不受人欺负。

况且，纪征娶了对家的女儿，心里又何尝不委屈？

思及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陈嬷嬷领着丫鬟们，“夫人，方才老奴见家主路过思春园，想着，这就快到了。”

“劳烦嬷嬷告知了。”

闻言，明姝从榻上下来，乌黑的秀发搭到身前，衬得小脸白的明晃晃的，一双杏眸眼尾泛红，长眉连娟，眼下又有些青紫色，就连浓重的胭脂都险些盖不住。

陈嬷嬷身后的丫鬟们人手提着木盒，等明姝端坐，才慢条斯理地上菜，香焖鲫鱼，清蒸武昌鱼，芙蓉鸡…布满整桌后，嬷嬷笑着福身，带着一众人出了门。

速度之快，连翠竹都没帮上什么。

纪府之大，方方面面都被安排的井井有序，果然，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便传开了男人沉重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裹携着一阵寒风，明姝被冻得一颤，又很快稳住身形。

从珠光宝气的屏风后绕来，纪征身姿挺拔，发上，肩上带了些白霜，一身正二品绀紫海冠，欣长俊挺，领口的颜色偏深，衬得纪征肤色欺霜赛雪，凤眸似利刃，又似鹰眼。

“夫君。”

明姝乖顺地上前给纪征退下外袍，锦绸上沾染着霜雪，隐隐有些湿意。她个子矮小，要稍稍踮起脚来，把男人的衣领一折一折，滑下来，便落在女人臂弯。

明姝想了，一个妻字，除了换了个地方，多了个男人，左右和从前改不了哪去，既入了这纪家，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才是大事。

而当今，更要站稳脚跟。

那些柳絮般的夙愿，就当随风而去了吧。

纪征等的燥了，见外衫被明姝递给浣衣婢女，葱白的小手又折叠回从前，只觉得这女人也太磨蹭了些。

若一直如此，自己怕是换完衣裳，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军营不比朝堂，军营累的是身子，朝堂动的是脑子，无论是哪个，都让纪征觉得疲惫至极，见自己的小妻子终于悠悠坐下，又忙不迭道：“将军府不比相府，规律没那么多。”

“妾身知道了。”

明姝端着身形，她还记得在明府里，那群姨娘们前赴后继的样儿，自己也学着，心里又琢磨着回门的事儿，说完了，安生的过了这天晚上，明天又是一天清闲。

纪征拿起银筷，夹了块鱼肉，不远处的明姝身上散着香味，钻进鼻子，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老狐狸明飞的脸。

一想到明飞，纪征就一连串的想起前几日的拉锯战来，两位大臣吵着吵着，便吵到他头上，一纸婚约从天而降，搞不好，还是明飞的美人计。

撩拨，拉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几天太子飞鸽传信，说是明飞一家去了扬州，不知为何。

纪征抬头瞥了眼这白得的小妻子，这几天乖顺的很，相貌也白白软软的，瞧着是副贴心老实的样儿，难不成…肚子里揣着蛇蝎心肠？

明姝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记冷眼扫过，心里也慌张得很：莫非…纪征也在不爽回门的事？

食不言。到了末了，纪征擦过手，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儿，愣了片刻，缓缓道：“明个大理寺卿办案，我去东郊协助，时间紧迫，便不归家了。”

明姝松了口气，面上又温柔着：“夫君此次前行要多少时日？妾身在佛堂抄经念佛，保佑夫君平安。”

“……”

“东郊路况危险，我哪又说得准。”

纪征不禁扶额，这三言两语的，真有了些明飞的样子，抄经念佛，说是抄经念佛，言下之意，要偷偷潜入他的书房？窃取机密！

纪征只觉得不可思议，近来他也听闻了明姝回门被拒的事，当时在军营，他自然是愤怒的，可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明姝忍辱负重，是明姝…乃至明飞的计策？

想着，这娇软的妻子也像是长了狐狸尾巴，越看，越要把人勾进去。

纪征只觉得自己没出息，猛的一拍桌，便起身拂袖而去。

“…？”

桌上的烛火被吓得一晃影，也差点把明姝的魂吓跑了去，见纪征大步流星往外走，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纪征听着动静，怎么？这么快就要行动了？

“夫君。”

明姝追到门口，见男人站在门前，又小跑着上前，“外边天冷，夫君莫要着凉了。”

“还有，妾身回门的事…让夫君不体面了。”

绕来绕去，还是得绕到这件事上。

纪征皱眉，“你父亲举家前往扬州，少有人知道，一把老骨头，净会瞎折腾，此事我也听闻，错不怪你。”

“谢夫君。”明姝倒也不客气，她虽没做错什么，在夫君面前，也只能认自己理亏。只愿自己再往后的日子快顺遂些。

提及往后的生活，明姝脑海里，便浮现出陈嬷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