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将军不敢去看他,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曾东叛国投敌是真,可十几年来累累军功也不假,只可惜一步踏错,背后便是万丈深渊。 想到昔年在军中彼此都立下过誓言,一起唱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袁老将军又何尝不想留他一条性命,只当是替他家人留个指望。而且非但是他,这偌大军中同他一样想的人也不在少数,方才吵嚷正是为此。 奈何军令如山,更何况曾东如此咄咄逼人,半分不见悔意。袁老将军无奈,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如潮水似的涌过来,将他一并席卷。 “离州营属于大燕,不是一个人的所有。”他指着沈峥,“他若是想接管离州营,也要凭本事真刀真枪的去战场上挣,和他姓什么,是谁的儿子,没有关系。” “若是他不成,不过就是得一副空壳,军心所在之处才是离州营所在之处,这个道理要我教你吗?“袁老将军眼含热泪,止不住叹息:“是你走错了。” “我等不了了……”曾东望着他们,面上已经隐隐露出认命之意,“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曾东看着沈峥,还是很像一个慈母善目的长辈;“小侯爷,你听我一句劝。趁如今入局不久,还是早日抽身退步吧,为这样的破烂江山,吃人的世道,不值当!你年纪轻轻的,何必同我们一样。我们这些人杀戮太多,你爹、我、还有在场的各位,通通都是要下地狱的。” “我年轻时何曾没想过,要保家卫国做一回堂堂正正的英雄,可这世道不容我,那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他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已是一片沙哑,众人皆未听清他后半句,就见他仰倒在地,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袁老将军的佩剑不知道何时插进了他的胸口。 一片寂静。 袁老将军认出那把剑的主人是自己,他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空,一转头,剑柄握在里他一步之遥的沈峥手里。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抽出来的,只见沈峥半跪在曾东旁边,很小心地替他合上了还睁着的眼睛:“下地狱就下地狱吧,我去哪儿都行……” 人潮中的寂静终于在曾东合眼后开始复苏,立刻就有曾东的旧部冲向沈峥,沈峥不闪不避,拿着袁老将军的佩剑直面那些人。 袁老将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都反了不成?” 他控制住了千钧一发的局面,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好怔怔地望向沈峥。 方才的动作已经用掉了沈峥的全部力气,他不愿当着这些人示弱,却也无力再去处理什么争论。 吕含乖觉,上前一步扶住沈峥,强撑住沈峥的半边身子给他借力。 沈峥见他如此,很不客套地擦了擦刚刚溅在他手上的血,扶住他往自己的帐中走,只在进去的前一刻回过头去看还站在原地发愣的袁老将军:“若还有不服者,以曾东同罪论处,还请袁老将军代为行刑。” 他说完之后就走进了帐中,无从知晓身后的袁老将军朝着他的背影郑重的拜了下去。 吕含扶着他躺回了床榻,只觉得今日的沈峥给他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他瞧着沈峥,又惊讶又害怕又觉得新奇,见沈峥似乎是要继续睡的意思,只管自顾自地小声唠叨:“去了一回战场怎么还疯魔了呢?我怎么不知道你砍人和切菜一样轻松啊?曾东也是,喊了些什么啊?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沈峥在梦里回答他。 我在黄泉路上,等着看你们的报应。 只是黄泉路上的人那么多,老侯爷也等在那里,谁是谁的报应到底难料。 他又梦到了那座坟。 四处荒草丛生,寂静肃穆,却说不出的孤单凄苦。 沈峥拎着壶酒坐在坟前絮絮叨叨,那是他第一次喝酒,酩酊大醉,醉得连人都分不清。 老侯爷去的突然,没能留下一句半句话。只有一回同袁老将军闲聊时提起过自己所愿的埋骨之处。 他遵老侯爷的遗愿,将他的尸骨埋在了离州,隔着山川河流,遥遥对着北夷。 魂兮归来,佑我家邦。 吕含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拉着吕含喊了好几句:“你回来啊!你不是说你不放心吗?不是说我没用,你怕我守不住离州吗?你回来啊……” “小侯爷,他在天上看着你呢。”袁老将军看着他的背影,不住叹息。曾东一事后,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对着那座坟感叹:“死在此处,也算死得其所……” 他目光幽远,不知道再说与谁听。 沈峥在离州营两年多,老侯爷终于意识到从前的高压政策已经不能再继续用下去了,毕竟以沈峥的年岁,放在京城过不了两年就该定亲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要去修补父子之间的裂痕,方法却显得无用又笨拙。 有那么一回,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他带着沈峥去爬附近的山。沈峥训练了一天,累得不行,跟在他后边一步一喘,终于在日落前爬上了山顶。 山的那头,是离州府的万家灯火。 “若是我还能多打几年,这片祥和也就能再多保几年。”老侯爷看着沈峥,同一次说出了与从前不大一样的期许:“若是能一直如此,你也不必再征战沙场,平平安安的做个寻常百姓也未尝不可……” 沈峥那时候不懂,他的训练水平渐入佳境,正是一腔热血无处的挥洒的时候。他对老侯爷的话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此生就应该留在这片土地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他从小温和,不愿杀戮,老侯爷非要将他拉拨到战场上。如今他日渐成长,昼夜不分的苦训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回报,老侯爷却又开始同他憧憬,期望他做个寻常百姓。沈峥不懂,也不想懂。 现在想来,那是他们父子间为数不多的温情。没过多久,曾东叛变,老侯爷战死,沈峥再想去明白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跪在昭明殿里,对着皇帝那张似乎很愁苦的脸,语气坚定。 上首的皇帝不明白他的固执,头一次知道这个从小沉默寡言的孩子是如此的倔强执拗。 他这个人,寡义却又多情,凉薄却又心软。看着下头跪着沈峥,仍是狠不下心,决定最后再问一次沈峥:“你当真想好了?你若是不愿留在离州,朕也可将你调回京城。你父亲他……” 老侯爷生前同他谈过一回,想同他做一笔不大上算的买卖。 他问他,若是他在时能使边境三洲安定,再无烽火连绵,能否让沈峥在京城做个富贵闲人? 沈峥不袭爵位,不入军营,不娶世家女,只当他是个寻常百姓。 他那时未曾答应老侯爷,只觉得此事天方夜谭,胡扯了两句”爱卿这是哪里话”就应付了过去。 没想到那次会面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帝王之心坚如磐石,却在看见沈峥的那一瞬生出恻隐。 他不知道该如何和沈峥说明老侯爷在这个问询里发挥的作用,正艰难的措辞,却见沈峥对着他郑重地叩了下去。 “谢陛下苦心。” 他听了这话,正要顺势下坡,却见沈峥抬起头,目光赤诚。 “臣,九死不悔……” 那一年沈峥十五岁,见识了沙场的残酷之后,仍旧选择了这条未知的道路。 离州战场的一幕又一幕成了他的阴影,他开始频繁的使用汤药来驱赶梦魇,以此获得片刻安睡,可他再也没在梦里见过老侯爷。 他总觉得是老侯爷不愿意来他梦里,他做得好了,老侯爷不会夸奖;做得不好,老侯爷也不屑责备,可唯梦闲人不梦君时,到底意难平。 到这次疫病,陈年的隐痛终于爆发,勾连起沈峥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连带着他隐藏了许多年的苦涩、委屈、欲望、恐惧一并翻涌上来。 沈峥梦见了老侯爷的许多话,“此子文气太重,不堪大用,恐怕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苦心栽培”,还有他无法分清真假的下半句,“若他此生不袭爵位,不入朝堂,不进军营,不娶世家女,陛下能否允他做个寻常百姓,平安一生?” “竖子无用,岂堪托付”,沈峥分不清是自己的幻想还是这些话语曾经真实存在过,“若我能安定了河山,他也不必担此大任……” 他觉得这话好像是真的,又确定自己没有亲耳听到过,眼前是他站在离州的高山上看见的万家灯火,可身上无处不在的痛感又让他觉得自己还躺在离州军营的那张小床上,外边还有跪着的曾东。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却觉得有人哄他,有人抱着他、拽着他,不让他再往下沉。 他想拉住那只手,于是不停的喊疼,可又觉得不该喊,闭上嘴就觉得忍不住眼泪。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几个日夜,只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扶起来,苦药汤子又再往自己嘴里灌,他一口口咽下去,仍然觉得难挨,忍不住去问:“天亮了吗?” 这一次,他听见了回答。 有人擦掉了他的眼泪,轻声告诉他: “别怕,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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