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峥觉得帐子似乎有些漏雨,可他瞧别处都是干的,只有他站的地方,雨点顺着他的头往下打。他躲到这头来,雨就跟着他往这边走,他转到另外一边去,雨就跟着他到另外一边来。 他想不通是为什么,转过头去看吕含。吕含就着昏暗的灯光,手里头拿着针线,似乎在替他补袜子。 他补不好,一边补一边哭,看着沈峥盯着他,骂他为什么不过来帮忙,沈峥不知道怎么补,只好站在原地同他说:“我不敢过去,雨会浇到你头上。” “胡说八道”,吕含似乎很不屑,招呼他往过走:“你过来,过来雨就停了。” 他没办法,只好往过走,可他怎么也走不过去。吕含还坐在那个地方,着急地喊他:“你快过来,你过来了雨就停了。” 他一着急,脚下一歪,跌进了一片虚空里。 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吕含的大嗓门隔着几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醒了醒了,祖宗你可算是醒了,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沈峥艰难地回过头,见旁边的吕含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应出自己左肩的剧痛,意识随着痛感苏醒,他转过头去安慰吕含:“别哭了,死不了。” 吕含哭得更凶:“你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你说你那么瘦怎么能有那么多血啊,留的止都止不住。军医说这要是伤到右肩膀你这辈子就别想再拿刀拿枪了你知不知道啊?” 沈峥不知道,他自战场回来已经睡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根本无从分辨今夕何夕。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还没待坐起来就一阵头晕,身体又不受他控制地倒了回去。 吕含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祖宗你又要干嘛啊,军医让你躺平静养,你听不听的懂人话,什么叫躺平静养。” “什么时候了?”沈峥当然知道要躺平静养,他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光是那份沉痛就压的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没空收拾自己内心的伤痛,想硬撑着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完。 没等吕含回答,外边就传来一阵叫嚷声。 那嚷声很大,却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沈峥实在听不清在说什么,却也知道在他昏睡的几日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越听越觉得不对,皱着眉头问吕含:“外头怎么了?” 吕含听见外头的喊声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他,却没想好怎么要同沈峥说,眼神不自觉地就躲避了下去。 沈峥见他不答,又挣扎着要起来,却不妨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皱了皱眉。 吕含看在眼里,原本想狠下心不管,让沈峥知道疼便不再多管闲事最好,没成想沈峥忍过了那一阵,仍是要起。 吕含无奈,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他语气含糊,说得也遮遮掩掩:“外头在处置曾东……” 沈峥闭着眼,就着肩上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以何罪论处?” 吕含只觉得刚刚才收起来的眼泪又要忍不住地落下来,他语气低落,像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通敌。” 曾东是老侯爷的副将,是除袁老将军外,在离州大营里最有威望的人。 十日前他于百里外遭遇敌袭,派人报信求救,老侯爷带人亲自去救。 他平安无事,老侯爷却再也没有回来。 袁老将军怀疑他许久,却始终未能有确凿证据,反攻时为安定军心并未露出一丝怀疑他的迹象,特意再派曾东做了前锋。 曾东也没想到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两军阵前露了马脚,被袁老将军当场拿下。 史称此战为“长陵之战”。 这场战争是离州平定的开端,大燕军队从死守到反攻的开始,也是沈峥、吕含等人征战的起点,是沈郎成为无数女子春闺梦里人的开始,也是沈峥前半生最大的转折。 在这场战争里,沈峥手刃了当日斩杀老侯爷的敌军将领,为这场战场的胜利赢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而他的左肩也为敌军将领手中的狼牙棒所伤,留下了终身不愈的隐患。 有人说,他是为了父亲报仇才拼命至此,只有沈峥自己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在这场战争里一夜长大,对老侯爷的死更添了一种难言的复杂感情。当他从漫长的沉睡里醒过来,最为之心痛的,反而是曾东的背叛。 他的眼泪落在心里。 沈峥伸手,让吕含架着他起来。吕含不肯,忍不住抱怨:“外头有那么多人顶着,你出去凑什么热闹,不要命了!” 沈峥不答,他态度强硬,顺着吕含的搀扶极力站起,忍过一阵又一阵的地转天璇后才向外迈步。 他不同吕含解释,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淡淡地告诉吕含:“我们去送曾叔一程。” 他管曾东叫曾叔,他教他兵法,教他骑射,他被老侯爷罚了的时候是曾东替他求情,他缺衣少食被人欺压时是曾东替他出头。曾东在他心里也曾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他从来没想过,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曾东是这么恨他,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沈峥顺着吕含的搀扶走出帐外,外头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 袁老将军立在当中,背影挺拔。曾东双手被反绑,跪在袁老将军对面,他脸上似乎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正同袁老将军无声地对峙,气势上看不出分毫退缩。 他见沈峥朝他走过来,站定在袁老将军旁边,似乎觉得很好玩:“小侯爷,我真是想不明白,你都成了这副模样了,还要过来送我一程,可真是待我情谊深厚啊。” 吕含站在沈峥旁边,听他挖苦就想开口骂,可他看着曾东,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只好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 袁老将军见势,更怕曾东再说出什么刺激沈峥,正要开口喝住曾东,却被沈峥一把按住。 沈峥看着曾东,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我来送你一程,与我待你情分如何,没什么关系。” “也是”,曾东似乎很认同,他看着风轻云淡的沈峥,总觉得这份气定神闲出现在这个岁数的孩子脸上很让人讨厌,他忍不住去挑衅沈峥,拿着老侯爷的死做文章:“你爹同我在军中一道十几年,端的是情谊深厚,我不也照样还是把他弄死了吗?” 人只有在有切身体会的时候,才会对许多事有所感受,沈峥对他们从前的情谊如何不甚了解,也没有什么兴趣。若是换做前两年他还对父亲有所期待时,他可能还会抱有几分好奇,可如今他更有体会的却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曾东刺激不到他,可一旁的袁老将军却是从那段水里来火里去的岁月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他听了曾东这话,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想。他恨曾东不顾多年情谊兄弟相残,更恨他背叛信仰卖国求荣,也恨自己优柔寡断,明明怀疑曾东却未早做决断,最终酿成大错,白白葬送了老侯爷一条性命。 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半晌才吐出了句恨铁不成钢的话:“你糊涂啊……” “我糊涂?”曾东冷笑一声:“我看你也不甚清醒吧!你做沈桢的狗做了半辈子,就想让别人跟你一样冲着他摇尾乞怜吗?” “荒唐!”袁老将军勃然大怒:“我与侯爷所为何事,旁人不知,难得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曾东大笑几声,却不禁落下泪来,“你们高风亮节,你们忠贞赤忱,我都知道。” “可你们衣食无忧啊,他是侯爷,你是名门,你们搏命和我搏命,能一样吗?”曾东看着袁老将军的脸,只觉得无尽的悲哀:“若是你我异地而处,我也想做个为人称颂的大英雄,流芳百世……” 袁老将军不忍看他,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我带兵打仗,不是为了流芳百世。”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曾东怔怔地瞧着他:“我曾家几代人都埋在了战场上,北夷人所到之处,无不有我曾家男儿的尸骨,只剩下我娘、我嫂子、我妹妹一门的寡妇!” 他双手动弹不得,只冲着沈峥和吕含的方向示意:“我儿子,也就跟他们一样大,就埋在这离州府。可我当爹的,连口棺材都没能给他买。你猜猜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没钱啊!” “我娘,一个那么大岁数的老寡妇,为了剩下钱给他做身新衣服,没日没夜地给人做针线,瞎了。看不见了。我妹妹,一个人带着个女孩子,改嫁不了,人家说她相公死在战场上,是因为她克夫,逼着她投河自尽……” “我曾东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他高喊一声,直直望向一旁的沈峥:“我原以为我豁出性命,能在沈桢帐下博个前程,没想到是我大错特错!他宁愿将此重担交与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也不愿正眼看跟随他多年对他忠心耿耿的我。” “他凭什么!你又凭什么!”他咆哮着向沈峥的方向冲过来,膝盖在地下磨出长痕。 黄土上映出血色,混着沙砾的那两抹殷红刺痛了沈峥的眼睛,他定在原地,满心悲凉。 袁老将军大惊,上前一步护住沈峥:“你非要如此?” “连你也护着他,我同你水深火热里挣扎了十几年,到头来你护着他。”他跪倒在袁老将军脚边,仍是不甘:“他凭什么!就凭他姓沈?就凭他是沈桢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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