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没有鞋呢?” 十二岁的吕含看着坐在山坡上发呆的小沈峥,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正式开启了他在军中的话痨生涯。 他从小就话多,在学堂读书时接先生的话茬,在药堂帮工的时候接大夫的话茬,后来他爹托人把他送去老侯爷帐下,特意叮嘱他让他闭嘴,还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太子伴读”? 他不清楚什么是“太子伴读”,大着胆子从字面上猜了个答案:“就是陪太子读书的?” 他爹点点头,眼睛里已经蓄了泪:“太子读书读不好,先生不敢打太子,就要去打伴读。你去军中,就是陪着小侯爷……” 他说到一半就觉得心酸,实在无法开这个口。 吕含很聪明,从他爹的未尽之言里明白了这层含义。他强忍着难过安慰他爹:“没事,爹放心,我皮糙肉厚的,能挨打。” 他不敢在去看他爹的眼神,只借口说自己去给他煎药转身离开,才迈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他父亲的一声长叹,那声音嘶哑却有力,像一只鹰落地前一刻发出的最后一声长啸:“儿啊,爹对不起你!” 其实吕含从未有一刻觉得父亲对不起他,他在离州吃过很多苦,发过很多牢骚,有过很多抱怨,可想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去了离州,庆幸自己认得了沈峥。 他是抱定了替沈峥挨打的心思去了离州,可没有人打他,老侯爷对他很和善,比对沈峥还好。除了大家各有各的事,没有人和他说话之外,他都适应得很好,写回家的信里都说一切安好,只有一个疑问他想不通,为什么沈峥要自己挨打? 说挨打其实也不准确,老侯爷从不打沈峥,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但沈峥常常挨罚。 他跟着军队训练,老侯爷就说他在京城里做少爷做惯了,吃不了苦,要挨罚。吕含想不通,明明沈峥做的和其他人都一样,怎么就吃不了苦。 他跟着师傅习武,老侯爷就说他在宫里养废了,花拳绣腿不堪大用,还要挨罚。吕含还是想不通,他习武的时日不长,虽看不出来沈峥究竟如何,却也知道他比自己强多了,连他都不用被罚,为何沈峥要加练? 他跟着袁老将军修习兵法,连袁老将军都夸他有将帅之才,老侯爷却要说竖子无用不可谬赞,还是要罚。吕含想不通,他跟着演了几回沙盘,看都没看明白,老侯爷也只是说他学习的时日尚短不必,不必操之过急。 吕含实在想不通,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爹,只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爹对自己太好了所以对比过于惨烈,可他一想又觉得不对,爹疼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难道沈峥不是老侯爷的亲儿子? 可这也说不通。他一个寻常百姓都听过老侯爷的传说,知道老侯爷只有这一个儿子,一个人传会有假,可所有人都传难道也当不得真? 吕含想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可他又不敢开口。他刚来没多久,时刻记着他爹的嘱托,让他少说话。他只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陪着沈峥读书习武。 其实他也没什么人可问,他除了那些个师傅也见不到什么人,甚至来了半年了都没和沈峥说过话。 开始的时候是不敢,他自小在外头野习惯了,接触的孩子都和他差不多似的野生野长,一个两个晒得比木炭还黑。 他头一回见沈峥时,见这人白到晃眼,还以为这人是瓷烧出来的。沈峥和他差不多大,个头却比他矮了半截,长得比小女孩还秀气,搞得他差点管人叫妹妹。 再后来他胆子大了,演武场上两人过了招之后吕含就不拘束了。他发现这人只是长得像妹妹,下手比他可狠多了,他不再轻视沈峥,也不再把沈峥当作什么高高在上的小侯爷,还生出了和他做朋友的念头。 但沈峥似乎不喜欢说话,他说十句沈峥能答一句都算是格外赏脸,但吕含从来没生过气。他这人知足又豁达,确定沈峥不是个哑巴之后就很高兴。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沈峥不说话也不笑肯定不是因为不喜欢他,那多半就是因为沈峥心情不好。 想到有这么个爹,心情不好也很正常,吕含也从来不对沈峥生气,永远笑脸相迎,老侯爷不让沈峥吃饭的时候他还偷偷给他拿干粮,虽然沈峥从来没接过。 他瞧见沈峥没穿鞋那日就是如此。 他习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些日子正跟着军中的拳脚师傅恶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隔了几十米开外,他就看见沈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老侯爷的帐外受罚,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都觉得好奇,却没有人敢驻足,都是默契地看一眼就转头离开。 吕含排在放饭的队伍最末端,转头看着沈峥的方向,眉头越皱越紧,连排到了他都浑然未觉。 伙夫见他走神,颇为不满地拿汤勺在锅沿上磕了两下,“喂,你吃不吃?” 吕含回过神,连忙点头:“吃、吃。” 他心思还放在沈峥身上,眼神也不自觉地往沈峥的方向瞟,伙夫瞧他关注点在那边,很好心地提醒他:“别看了,侯爷不让人看的。” “谢谢大哥”,吕含有些愁苦的回过头,看见那大哥递过了的两个馒头,更觉得难过。 大哥见他表情似乎有些不满,撇了撇嘴:“这还是最后俩呢,小侯爷想吃都没有,你还挑啊。” 精米细粮难得,吕含不在军中也吃不上,哪里还有挑的份,他笑嘻嘻地接过来,顺势坐在了那伙夫的旁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赔笑:“这么好的东西,我在家里都吃不上,怎么会嫌弃?我还要谢谢大哥帮我留饭呢,等我吃完我帮你收拾。” “满营里就你小子嘴甜”,那伙夫大哥知道他性格如此,被他哄得眉开眼笑,见吕含眼神仍往那边望,也跟着看了两眼,回过头小声感慨:“可惜了,小侯爷但凡也能和你一样多说几句软话,也不能捞不着饭吃。” 吕含点点头,随即又很小声的反驳:“人和人不一样嘛,我觉得他做得就挺好的,不当罚。” “闭嘴!”那伙夫小声呵斥道:“什么话也敢乱说,罚不罚那是你说了算的吗?侯爷不开口,这满营里谁敢罚他?” 吕含不服气:“有罪当认,有错当罚,那自然不妨。可人家好好的,莫名其妙要罚,自然不能服人……” 老侯爷对他恩威并重,他心里再多不满也不敢在嘴上多说一句,是以声音越来越小,那伙夫没听清他后边说什么,却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很是感慨:“为了一双鞋,哪里就至于到这个份上了?” 吕含正要问他是什么鞋,却见沈峥已经消失了。他将剩下的馒头揣进怀里,顺着不远处的山坡跑去,顾不得身后伙夫大哥的叫喊:“不是说留下帮我们洗碗吗?你小子跑什么!” 他顺着那个山坡一路往上走,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坡上的沈峥。 他光着脚,没穿鞋。 吕含难得地识趣了一回,在沈峥的眼神里读出了他不想说话的意思,是以没开口,自己坐到沈峥旁边,顺着沈峥的目光和他一起从坡上往下看。 离州的山野总是这样,在夕阳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丝毫看不出这是一片饱受疮痍的土地。 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将这片土地划分开来,河的对面就住着大燕的世仇北夷人,而这座山坡后面就是中原,是他们的骨肉同胞。 离州大营就驻扎在这其中,死守着这片土地,在不被人知晓的日日夜夜里替他们抵抗住了对面一次又一次的袭击。 吕含不知道沈峥在想什么,他看了一圈军中帐外星星点点的篝火,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沈峥的脚上。 他还依稀记得沈小侯爷刚来时还是个日日都要洗脚的讲究小孩,现在这双脚上也和他们一样生了厚厚的老茧。他的鞋总是不合脚,拇指和食指的间隙里已被磨得血肉模糊,这会儿他光着脚上了山坡,灰尘与血肉粘在一处,已经不能分辨出伤口原本的情状了。 吕含看着沈峥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得自己替他疼。想起今日军中发新鞋,吕含没忍住问他:“你的鞋呢?” 他没打算从沈峥那里得到回答,问过了就算了,见沈峥面色平淡,便转过头和他一起去看远处的营帐与河流,还有一颗颗亮起的星星。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都忘了时间,才听见旁边的沈峥很小声地回答:“拿给袁老将军的小儿子了。” 他语气太平常了,平常到像在和吕含探讨今天的早饭吃什么。吕含被他这平淡如水的语气蒙蔽了,不自觉地愣了一下。他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立刻跳了起来要拉沈峥去说理:“那个小王八蛋是不是又抢你东西了?我找他去。” 袁老将军的四个儿子都在军营里长大,最小的儿子和他们年岁相当,已经跟着父亲和兄长上过好几回战场了。军中这个岁数的男孩子不多,却不妨碍他们彼此抱团。 军中长大的孩子大多瞧不起他们从京中来的孩子,彼此挖苦讽刺甚至拳脚相向都是常有的事。 吕含的行事准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被别人欺负了他也不能容忍,打回去就是了。 以袁老将军幼子为首领的那批人也是如此,大家在这样无趣的日子里给彼此寻找一些刺激当作生活中的调剂,维持着一种你来我往的微妙平衡。 只有沈峥,他是平衡之外的一个例外。 他不能反抗,因为他姓沈。 他是老侯爷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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