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峥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在宫中的时候,有人问起他的父母,沈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后来他随着老侯爷去了离州,那个遥不可及的符号都模糊了。 他只记得他母亲对他的形容,他母亲说,他是一个孽种。 沈峥不是从出生起就养在宫里的,他刚刚出生时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永宁侯府也不像如今这样权势富贵,以至于沈峥小的时候以为如果不是老侯爷功高盖主,那他原本可以和一个普通的小孩一样承欢膝下。 只是事情的真相往往和人的预想不一样,沈峥的美梦在他十岁那年被他亲手打破了。 那年老侯爷回京述职,皇后娘娘送他回了侯府,想让他能够多一点时间和老侯爷相处,奈何二人多年分离,父子间形同陌路。那点所谓的血缘亲情根本不足以让沈峥配合老侯爷扮演父慈子笑的戏码,老侯爷在宫中住了三天,沈峥一声爹都没叫过。 他不是不想和父亲亲近,实在是这个称呼太陌生他喊不出口。可他那时候已经读了许多书,听过许多故事,崇拜老侯爷这样的英雄,为自己是他的儿子骄傲,又知道老侯爷撇下他其实是有苦衷,心里其实很想和老侯爷待在一处,所以很小心地给老侯爷看他的字帖,带老侯爷去看骑马练武。 直到他带老侯爷去演武场看他射箭,老侯爷看到一半就摇头叹气,同站在一边的皇帝评价沈峥:“此子文气太重,不堪大用,恐怕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苦心栽培。” 沈峥说不上是尴尬还是失落,死死地握住手里的弓,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他的父亲是不喜欢他的,因为他不够出众也不够优秀,不能和他一样拿起长枪握起弓箭。 于是那声爹再也没能喊出口,直到老侯爷去世,沈峥都没和老侯爷说起过他当时心里的感受,但那份难堪一直被他记在心里,撑着他在独行的岁月里百般忍耐和要强,同那个无论在与不在都对他失望的父亲赌气。 如果这件事是沈峥父子对彼此失望的开始,那回到侯府的沈峥则彻底斩断了他和父母的缘分。 沈峥在宫里见过皇后、吕贵妃、贤妃等人,知道一个母亲对孩子是什么样的。他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里是很羡慕的。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和他想念她一样想念着自己。 他怀揣着一片很急切很热烈的心意回到侯府想去见一见自己的母亲,可没想到她连顿饭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吃。紧闭的房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贯不苟言笑的老侯爷看着那扇门禁不住叹了口气,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无奈劝说沈峥:“你娘大约是心情不好,你先回自己屋里去吧。” 如果沈峥没有旁听到那场争吵的话,大约他还能再自欺欺人好一段时间,如果他没有那么积极,没有想去给他母亲送宵夜的话…… “你别碰我!” 尖利的女声从屋里传过来的时候,沈峥刚刚走到门口。他借着灯影瞧见屋内两个正在拉扯的影子,其中一个像是老侯爷的身形。沈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冲进去还是该当作没有听见转身离开。 没等沈峥反应,他就听见屋内传来一声颇为无奈的劝阻:“梦娘,你我到底已经是夫妻,过去之事难道就不能一笔勾销吗?” “不是我要和你做夫妻的!”随着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那个尖利的女声再一次响起:“是你喝了酒,是你强迫我,是你让我生下了那个孽种,不是我要到这里来的……” “梦娘!”老侯爷似乎是不想提起,很大声地喝止了沈峥母亲的控诉,可又想是害怕自己声音大吓着了对方,连忙柔声劝慰:“我难道不是三媒六聘十里红妆迎你进门的?你我既然是夫妻,纵是我喝多了酒,也实在是情难自禁。” “好一个情难自禁!你毁了我的清白,毁了我的人生,到头来你告诉我这是情难自禁……”屋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冷笑声,那女子似乎再难支持瘫倒在地:“你问都没有问过我,我都要嫁人了,你非要暗中插手……” “我不是,我不是。”老侯爷也有些慌乱,顺势蹲在沈峥母亲的旁边:“是你哥哥,是你哥哥让我照顾你的。” “那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我们虽然贫穷,可到底靠自己吃穿不愁。哥哥在军中已有前程,我靠卖酒已经攒下了嫁妆,更何况我已经和别人家定了亲!”沈峥想不出自己身形瘦弱的母亲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老侯爷一把推倒,“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可你呢?你怕皇帝忌惮,不想娶对你一片情深的李元熙,为了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不惜强取豪夺坏我的姻缘,你害死了我哥哥,还要毁了我,逼着我生下那个孽种,让我困在这个深宅大院中生不如死!” “与其让你今日再来强迫我羞辱我,不如你我同归于尽!”她说着就随手捡起地下的碎瓷冲着老侯爷的咽喉狠狠划过去,外边的沈峥看着她的动作心脏剧烈地跳动,一声惊呼冲口而出。 “谁?” 片刻之间老侯爷已经反应过来制住了沈峥的母亲,饶是沈峥很快安静,老侯爷却已经发现屋外有人,沈峥不敢再听,连忙紧赶慢赶躲在了拐角处隐蔽身形,耳边仍是传来一阵阵母亲的冷笑和嘲讽: “你怕什么?你也有怕的时候是不是?是怕你儿子发现你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还是怕天下人知道他们崇敬的大英雄其实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沈桢啊沈桢,天理昭昭,你不得好死!我等着,等着你遭报应……” 沈峥蹲在拐角处,觉得自己随着那一声声凄厉的喊叫也跟着受了一场凌迟。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想起身离开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眼泪已经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的眼泪,沈峥跟着那手的主人回到自己屋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荷姨……” 那慈祥的女人虽未剃发,却跟着沈峥的母亲已经做了出家人的装扮,身上的味道已经足以让沈峥静下心来听她讲话。 她自沈峥母亲来了侯府就陪着她,如今已有十余年。她是这场闹剧自始至终的旁观者,却没法和沈峥详细说清这件事的始末,看着面庞酷似母亲的沈峥,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成一句叹息:“小少爷,你别怪你母亲……” 沈峥仍是双眼含泪激愤难忍:“可她不想要我。” “不是的”,荷姨很耐心地和他解释:“她不是的,或许她曾经想过不要你,可她到底是吃了很多苦才把你生下来的,她只是不明白她自己……” 沈峥也不明白荷姨在说什么,又不忍心辜负荷姨这善意的欺骗:“人怎么会不明白自己?” 荷姨闻言叹了口气,伸手揽住沈峥将他扶上床榻,看样子似乎是想哄沈峥睡觉不欲再谈,奈何敌不过沈峥倔强的眼神,只好垂下眼眸:“我也说不清,可我总觉得,人这辈子,不明白自己的时候多,明白自己的时候少。” 沈峥母亲怀沈峥时,年纪还很小。她的兄长战死离州,临终前将唯一的妹妹托付于老侯爷代为照顾。说不好是知恩图报还是见色起意,老侯爷替她推掉了她原本定下的亲事,将人迎进了门。 开始时她哭着不愿圆房,老侯爷也并未强迫。他在离州的时候多,在京城的时候少,两人对彼此都是眼不见心不烦,直到那一次他照例回京述职,喝多了酒强迫了沈峥的母亲,也就是那一次有了沈峥。 开始时,沈峥的母亲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她发现自己怀孕时老侯爷已经离开家,她想着干脆抓一副落胎药来从根源解决,可她自己出不了门,家中又没有一个亲信可用,就连她一贯信重的荷姨都不敢瞒着老侯爷帮她这个忙。 她苦苦哀求无果,只好想其他的法子,折腾了几回之后终于惊动了老侯爷,一封写明了实情的信被送去了边关,老侯爷回了侯府,阻止了她继续伤害自己。 老侯爷找人日日夜夜看着她,自己也不敢离开半步,奈何他还有公职在身,不能长留京城,就在他焦心无比的时候,沈峥母亲一心求死,开始绝食相抗。 老侯爷实在无法,只好答应她,待她生下孩子就放她离开。 那是自沈峥母亲进了永宁侯府以来,荷姨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光芒,只是那光芒太微弱,而老侯爷又像一片太过于深沉的阴霾遮蔽她的视线,即使老侯爷保证了云开雾散,她也不敢相信:“当真?” 老侯爷心如刀割,可这是许多天里她说的第一句话,只好咬牙点了点头。 他走的第一天,沈峥的母亲就问荷姨要了一卷白绫,荷姨哪里敢给她,只能勉强哄劝。沈峥母亲见她如临大敌,笑得苦涩:“你放心,我纵是死也要死在一个清白的地方,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她那时候已经不是当垆卖酒的贫家女,进了侯府之后看过了“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心里边已经生出了豁出一切的勇气。可永宁侯府不是个清白处,她无力挣脱也无法抵抗,一边想着“要留清白在人间”,一边却“总被雨打风吹去”。 更要命的是,沈峥在她肚子里就不是一个安稳的孩子,他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提醒她耻辱的存在。她吃不下也睡不好,似乎沈峥每长大一分,她的生命力就被蚕食一分。 荷姨看得着急万分,她劝着沈峥的母亲吃东西,又眼睁睁地看着人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一连几天之后沈峥的母亲就不愿再试,她看着红着眼眶的荷姨勉强嘱托:“和他爹一样,都是我的冤孽。我只当我把命偿给他,待他生出来就是我了断的时候。好妹妹,白让你替我悬了一世心,下辈子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我再报给你吧。” 好不容易熬过了食不下咽的日子,她又开始发低烧。太医来看过几回,只说是心中郁结内感失衡,为着孩子又不能开药,只能一天天生熬。荷姨那时候还年轻,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好交待,只好日日守着她寸步不离,听她再睡梦中喊哥哥喊娘亲喊“悠悠苍天,曷其有极”,替她擦眼泪的同时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哭。 沈峥出生时老侯爷不在。他母亲生他时是早产,又兼胎位不正,吃尽了苦头。荷姨站在外头听里边的痛呼和时不时夹在其中的几句“沈桢你王八蛋”,跟着太医稳婆心急如焚。 就这么天黑天亮不知熬了几个来回,微弱的啼哭声才终于响起来。还没等荷姨的心落回肚子里,太医就告诉她此子难养,若要平安无恙需得小心将养至八岁以上,若是不尽心,轻则病痛缠身重则性命不保。 姗姗来迟的老侯爷将此事归咎于沈峥母亲的不尽心,他驰骋沙场多年,无法接受自己此生唯一的儿子可能是个病秧子这一事实,更是借题发挥将沈峥的母亲困死在这牢笼里。 他警告沈峥的母亲,他绝不能让人天下人觉得他忘恩负义,是以绝不能让永宁侯府出弃妇,不能休妻;并以沈峥母亲从前的心上人及其家人性命威胁,逼得沈峥的母亲求死不能。 更何况母亲心疼孩子,老侯爷又一口咬定沈峥若是此生不得安稳,必定是当母亲的过错,沈峥的母亲就在这一句又一句的指责声里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沈峥从出生时就在喝药,比起奶水他更熟悉的是药汤,荷姨没有生养过,抱着不会说话只会哭的孩子束手无策,最终比孩子哭得更惨。她尝试着想把孩子递给母亲瞧一瞧,都会引起沈峥母亲剧烈的反抗和大声的尖叫。 等到她冷静下来,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哭着同荷姨忏悔,说都是她的错,是她不好,她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受苦。她连自己都照管不好,又如何能够照管孩子?他身上留着沈桢的血,怎么能够干净清白?不如随着她一起去了了无挂碍。 一句句一声声听得荷姨心惊肉跳,更不敢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直到沈峥被扣在宫中做了质子,他的母亲都没和再和他亲近过,那点微薄的母子缘分也随着一炷一炷香烧干灭尽化为尘烟。 荷姨跟着沈峥的母亲吃斋念佛,心比沈峥母亲还定几分。她没念过什么书,见事情却比别人明白。她虽说不清其中的恩怨纠缠,可她料想当事人也未必就能比她更明白。 面对当时大道理比她懂得多却仍然带着几分孩童天真的沈峥,她只能拿出长辈常常对晚辈说的那句话:“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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