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了侯府后，陆婉吟并未着急回房，她见沈峥已经冷静下来了，便想着要与沈峥多聊几句。她不是一个藏得住话的人，误会在她这里过不了夜，她虽还不知道沈峥在介怀什么，但还是决定和沈峥说清楚。 沈峥仍是脸红，似乎再看陆婉吟时有些心虚和尴尬，脚步便快了几分。陆婉吟不知道沈峥在想什么，跟在脚下生风的沈峥身后紧赶慢赶，终于在院子里要各分东西之前叫住了心不在焉的沈峥：“侯爷留步。” 沈峥似乎有些心慌：“还有何事？” 陆婉吟见他终于在原地站定，缓了半天才开始和沈峥讲她的心路历程：“侯爷说，那挽星姑娘是否会让我想起姚姐姐，我开始时觉得这二人八竿子打不着，可我现在想想，侯爷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沈峥原本被她调戏地已经忘了大半，冷不防又听她提起姚漪，颇有些不明所以：“什么道理？” “姚姐姐的姻缘和那挽星姑娘一样，都是一桩买卖。无论她嫁给谁，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都是拿她换取了自己想要的利益。” 沈峥一听这话，原本放下来的心又被她提了起来，心里又一下就凉了大半：“那你呢？”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是个货物？你我的婚事也是一种买卖？ “哇哦”，陆婉吟一头雾水，实在跟不上沈峥的思路，不由得惊叹出了声。 我们不是在说姚漪吗？关我什么事？ 可她眼见沈峥的脸色越来越白，生怕沈峥一言不合再倒在地上敲她竹杠，立刻出言安抚：“这都哪跟哪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峥强行压下心里头的紧张，有些苦涩地同她解释：“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尊重你的意思，也从未把这桩赐婚当作过买卖来换取什么利益。” 就算他娶陆婉吟会让皇帝放心，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用这样的手段去换取皇帝的信任，这一切都并非他的本意。 陆婉吟终于明白了沈峥在说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这回事，也不知道沈峥为何如此介怀，很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侯爷想哪去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沈峥听她这么说放下了一半的心，可他想起外界的传言，又不敢全信：“你我成亲时我不在京中，外头传言说我心里头不喜欢你，是以薄待了你，可是我当时……” 陆婉吟原本觉得自己明白了沈峥，可她听沈峥这么说，又觉得自己不太明白，不由得反问：“那又如何？” 没人比她更清楚沈峥当时在做什么，总不能命都保不住了，还要把人拖起来让人跟他拜堂吧，陆婉吟实在搞不明白沈峥，恨不得把他脑子撬开看看这人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事儿可是出于侯爷本心？” 沈峥立刻摇头，这怎么会是他本心？ “那侯爷可是真的不喜欢我？薄待了我？”陆婉吟教孩子似地谆谆善诱。 他是否薄待了陆婉吟见仁见智，可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正是因为喜欢，他才瞻前顾后不知所措，想到此处，沈峥又苦涩地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陆婉吟见终于说通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得出结论：“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情，侯爷管外头人说什么呢？” 沈峥从前从不在乎外头的人说什么，他是盛名远播也好，还是千夫所指也罢，他都不在乎。可只要这事关乎陆婉吟，他就没法不害怕。他害怕外界误解他对陆婉吟的态度，又害怕陆婉吟是真这么想的。 正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沈峥觉得自己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控制，任凭他怎么压抑都无法再像从前姚漪平心静气。 他从前忧虑姚漪，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之后，又开始忧虑自己。 千愁万绪几乎要把人逼疯，他想和陆婉吟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都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只是害怕……” 陆婉吟在这短短五个字里听出了沈峥的忧虑，他语气真诚地让陆婉吟心碎了大半，她没办法，只好再次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沈峥保证：“我从来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你不必害怕，也不必听外人说什么。我过得好坏是由我自己评判的，我告诉你什么你才应该相信什么。 想到这事儿是由姚漪而起，陆婉吟干脆一次性和他解释清楚：“我说姚姐姐和挽星姑娘，只是想和侯爷说一说天下女子的困境。这事儿不怪侯爷疑心，你我被绑在一起却是有利可图，说它是桩买卖也无可厚非，可这些事儿不是你我的错，它不是出于你我的本心。” “你这么想实在是因为你是个好人，愿意同情女子体谅她们的苦楚，这才往我身上推想，担心自己做都不够好。可我已经很幸运了，我命好生在了陆家，又有幸遇见了你，可姚姐姐和挽星姑娘她们各有个的难处，我处境比她们强一些，是以愿意尽我所能帮助她们。我看见她们会想到自己是因为我是个女子，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的命运，这不是因为你对我不好，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不必害怕，明白吗？” 沈峥仍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了想才很小声地问陆婉吟：“真的吗？” “真的真的，比黄金还真呢。”陆婉吟连忙保证：“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我改变不了，只能往前看。就算命是天定的，可到底事在人为，你我都往后看，不要因为从前的事情影响了现在，也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更不要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害怕。” 沈峥终于放下心来，可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想怀疑却仍是忍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脸上一片迷茫：“我不知道……”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自从他被带去离州，已经很多年没在感受过这种情绪，也不知道原来在意一个人会让他变成这样。 翻滚地情绪犹如退了又起的潮汐，沈峥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陆婉吟，心里头已经上下翻飞过好几个四季。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仍然很害怕，他连自己害怕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愿意去想另外一种可能性。 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下去，若是陆婉吟只是因为形式所迫不得不面对，那他该怎么办？就算陆婉吟不喜欢姚漪，就一定会喜欢他吗？ 从前他把姚漪当作假想敌，信誓旦旦地要取而代之，可他一旦发现这事儿纯属子虚乌有，又觉得不知所措。 他可以拿自己和姚漪比较，觉得自己只要做的比姚漪足够好就可以得到陆婉吟的青睐，可他现在发现这事儿根本不能比较，就只能觉得害怕。 他这样的人，真的能靠自己得到别人的爱吗？ 陆婉吟不知道沈峥在想什么，她看着沈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觉得揪心：“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沈峥摇摇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发冷：“我很害怕……” 陆婉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只觉得自己说了半天全是白说了，就有些不耐烦。 沈峥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被一种更深的恐惧笼罩了，立刻低下头拉住了她的手小声央求：“你不要对我失望，我能控制住的，你给我一点时间。明天、明天，我就不害怕了，我能控制的。” 见他语无伦次，陆婉吟心里头一下就愧疚了起来。她从前不明白沈峥为何阴晴不定，又不知道为何他如此敏感多疑。可一见沈峥这样，她就知道了沈峥的症结只怕不在她。 陆婉吟在心里暗自叹息，算了，来日方长，迟早都给他扳过来。 “我没有对你失望”，陆婉吟强迫他抬头直视她：“人会害怕是正常的，你做什么要去控制？” “我……”沈峥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低下头去。 陆婉吟耐心地同他讲道理：“初生的孩子害怕来到这个世间、学走路的时候幼童害怕摔倒了要去看大夫、寒窗苦读的举子害怕自己中不了榜，望子成龙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孩子成不了器、白发苍苍的老人害怕自己寿数不永。人有敬畏，方能长久，为什么偏你不行？” 为什么偏你不行？ 沈峥想起从前压在他身上的万均重担，终于找到了为什么他不行的原因：“我不能。” 他见陆婉吟似乎要问他为什么不能，只好扯开话题：“但你说得对，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害怕的时候呢？” 就算沈峥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情绪了，可这一瞬间他还是切实地意识到了人非草木。 沈峥终于发现人有时候并不那么了解自己，他看着陆婉吟，语气有些悲凉：“我也不想如此，就算我再不情愿，我也还是得承认，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害怕就是害怕，它不会因为我的否认和忽视而消失，我远没有我想象的强大，更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人之所以不快乐皆是因为对自己过于苛求，而害怕自己不够强大不能让所有人满意本省就是一种恐惧，陆婉吟看着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冷而止不住颤抖的沈峥，最终还是让了步。 “你别害怕”。她伸出手去抱了沈峥，“我抱着你，你别怕。” 沈峥没再感觉到羞涩和惊讶，他在这个拥抱里感受到了陆婉吟的诚意，带着真切的分量给了他安定与清明。沈峥终于从那边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里摆脱出来，很慢很慢地回抱了陆婉吟。 他再也不会纠结，再也不会害怕，只要是她说的话，他都会克服他的本能去相信。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沈峥在心里头默默立誓，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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