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秋 1642年 前日买炭,后日清点寒衣,终于得了空还给小叔叔纠缠的脱不开身,又要防着端娘,算来我好几日没去园子里了。 为了防止外头看见有人走动,小楼里白日也拉着帘子,我从大日头地里走进去,一阵眼花,绊倒在门槛上,朝着屋子里头扑去。 忽然给一双手扶住了,见我站稳了,他就松开了。 “小妹,跌伤了没有?”黑暗中,有人叫我。 小妹。他把我当成小璨了吧。我想,他们何时如此亲呢了呢? 我清了清嗓子:“是我,不是小璨。” “我知道是你。” “那你管小璨叫什么?”我调侃道。 他不答,红着耳朵,半天才挤出一句:“随着你叫”。 这回脸色烧红的换成我了。 出来不易,我在小楼待了许久。 “周家哥哥,你当初离开沂园去哪了?”我想,那般情势,他当然不会回苏州去。 “九江、天津、蜀地、云南,到处辗转,幸而得蒙几位如沈老夫人这样古道热肠的亲眷旧友照顾。” “一路上都做什么?” “逃命,做客,读书。” “周家哥哥以后还走吗?”我知道他在湖州是不会久留的,即便外头没有那些人等着,开罪了马老爷怕是比开罪皇帝更麻烦。 他点了点头,说:要么去川陕,要么去广州。 一个比一个远。这些地方有什么人,要做什么事情,我大概也是明白的。他并没有细细讲下去,反而问我将来想做什么。 这却把我给问住了。这两三年来,我每天睁开眼睛,只有要干什么,并没有想干什么一说。 我能干什么呢,不过是出一道门,进一道门罢了。这时,我心头忽然闪过一抹亮色,幻化成一支御衣黄牡丹来,我想起素白表姐了,我当年是那样羡慕她。 我说:“我想四处走走,不仅仅是湖州,也不仅仅是江南,还想到云南去看看是否有那图册上描绘的大象;也想去蜀地,看看黄状元的墓碑,瞧瞧蜀道如何直插青天;再或者,到两广去,看看哪里到底是瘴疠之地,还是到处生满了白玉明珠一般的荔枝。”我想着,别人能到哪去,我也能去;周家哥哥想到哪去,我也想去。 帘栊透进来一缕光,我看见对面寒星般的眼睛眨了眨,融化成一泓秋水。 我说:“周家哥哥,屋子里太闷了,我们到园子里去走走吧。” 一路朝着荒芜行去,闷闷的天气刮起一丝风,将荷塘的蒲苇吹做漫天飞雪,叶片一路倾斜倒伏。恍然间,我瞧见了什么事物停在蒲苇丛深处——祖母造的那只读书船! 我们跳上一阶石墩,又在芦苇中寻找第二个,第三个。末了,终于带着一身的芦花絮来到了船边。 那船停在浅浅的水里,系船的绳子早就断了。或许是当初木料用的好,油漆漆的细致,木工做的结实;也或许是自从做得了,大半时间都没有沾水,总之船是好好的。没有断、也没有漏,像是妖狐鬼怪留下的。 船身轻轻一荡,周家哥哥跳了上去,转身又朝着我搭了一把手。 船上四处是灰,我们只好站着,四面望去全是碧绿的叶子,又不透一丝风。 我忽然想起,那年,我们从学堂归来,就在此处避雨,小叔叔、罗家哥哥、素白姐姐、小璨,还有我。人那样多,挨挨挤挤的缩在船里,摩肩接踵。如今却只有我们两个,空空荡荡的。 外头忽然一个惊雷,下起雨来。这又有些一样了。另一件一样的事情就是,我之前只有他下巴那么高,如今虽然我长高了好些,还是只有他下巴那么高。雨点疏疏密密的落下,我触碰到他苎麻的衣襟,那微微粗糙的料子刮擦在我脸上,有些起了褶皱的袖子握在我手里,外头不知道是蛙鸣还是心跳。 在这些相同与不同之间,时间好像停止了。 “馨远,你在想什么?” 他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我说:“假使这船能开的动,船桨还在,水路能够通到外头;是不是想撑了船,一路划回苏州去?” 其实我也想走,想要自私地一走了之,逃开这无尽的衰败,逃开没完没了的家务事。 “我已经不大记得苏州的样子了。” 我蓦然觉得伤感,十几年颠沛流离,他或许真的已经记不清楚家乡风物了。 “小妹,我倒是想回沂园去。” 回到那年大雪前去。我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默默说。我知道馨远想什么,馨远也知道我想什么,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塘面上金黄的荇菜漂浮摇曳着,在水中流下几点倒影,也不知道何时生的。 雨斜斜地从一面吹进来,我们往船里又走了几步。我说:馨远,你的手那样凉。他却说:你的手这样暖 。 雨下到黄昏时候才停,我同他讲素白表姐走,讲祖母和母亲过世……我们在那里说了许多、说了许久,不足为外人道。 去阁楼上看馨远的时候,还和从前差不多多少。我近来翻出好些东西带给他,昔日里的《几何原本》,那年制作的“湖州十景”的花笺,玩过的绳索,石头。有时候,也在路边采摘的一束雁来红。 沂园里过去的名贵花木没了人养护修剪,早就枯的枯,死的死,只有这样一种还在晚秋天气里艳艳地开着。 我拿着书本、花笺、草木徐徐前行,将账本、愁苦、影子、窘迫生计远远地抛在那座木门后头。 馨远看了花,说:“很好看。” 我说:“馨远,我给你梳梳头发。” 他的头发并不乱。 我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小的生漆桃木梳子,站在他身后,慢慢地梳着,一丝不苟地划过鬓角和头顶,将头发散开又拢上。他的头发漆黑,生丝一样柔韧,没有一丝白发。 我没给人梳过头,梳的也并不好。其实我也没有一件事情干的好的。 梳完了,他却久久坐着,并不言语。 “我梳好了,馨远。” 他不应答。 “你怎么不说话。”我又说。 “小妹,我有太多贪心的念头了。本该是我照看你,然而,却总是这般你照看着我。” 自从那日船上回来,我们再没有说那么多的话。该说的,好像都说完了;那些话,应该更早说的。不过既然说完了,就不用再说了。 至于其他的,他不同我说外头的事情,我也不同他说家里的事情。那些又有什么要紧呢。 戏文里那些落难书生和温柔小姐,不知道唱了多少回了。可是我这么做,不是为着他落魄,也不为着他将来金榜题名,只是因为他是馨远。 他懂得我,理解我,尊重我,从不将旁人放的比我更重。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小璨比我来的更多,,说来也巧,我从来碰不见她。近日里端娘放松了警惕,可是我俩依然默契一般,我来她就不来,她来我就不来。 小璨来的时候,他们谈些什么?我有些好奇。如果说去读书船那一日之前我难免百爪挠心,现在最多是好奇而已。小楼里的时光过得那样快,一转眼,日头就西斜了,我干嘛要去问不相干、也无关紧要的事情呢。更何况,小璨问的不过是些为什么罢了;至于她那些为什么,旁人听来毫无益处。 楼上只有一把椅子,我们俩席地而坐。有时候风吹进来,头顶的灯穗子摇落灰尘,人常常迷了眼。 “好哇,你们姐妹!小璀你如今人大心大我可说不得了!你可真是好志气,好手段,沉得住气呀!赶明不知道还能干出些什么来呢!以后我管你叫小叔叔可好?” “小璨呢,一向古怪的要命。这些日子,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别说同我说话,见了我恨不能转身就跑,我难道是鬼吗?” 小叔叔大骂我们,气我们现在才告诉他;也气他自己,若是我们不说,怕是他粗心大意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馨远身上还有伤,你们就将他扔在荒园子里头,破阁楼里头。没人救治,衣食无着,也不怕他丢了性命?我那样问都不说?你们是忠良,我就是卖友求荣的奸臣了?” 什么忠良、奸臣的,不伦不类。 我奉茶与他,请他息怒。小璨呆呆坐着,置若罔闻。于是他便看人下著,主要痛骂我。 他这样生气,是为着馨远要走的前一日,我们方才告诉他。 第二日晚上,我们三个去送馨远离开。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 古人送别总是挑好了时辰,季节,去处。 我们家里送人一向是急匆匆,灰头土脸。 月落星沉,我们一行人鬼鬼祟祟的避开人,跑到河流下游一个荒废已久的古渡口去。躲在在茫茫蒲苇后头,瞪着八只眼睛,焦急万分地瞧着那一叶孤舟到底从何处来,到何时来。 未几,终于是来了,一盏灯笼在舟子的袖笼里闪了八下,三长五短。馨远登舟而去。仓促间,几乎没有告别。 “仲衡,陈二姑娘保重!” “小璀,保重!” 一盏孤灯熄灭了,船开远了,我们转身往回走。小叔叔昨日还火爆脾气,说要审我,如今只是垂头在前头走着。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我们走过真正的张先生墓,走过徐阁老墓,河边逐渐有了灯火,隔着水岸跳跃着。 我想人真是有趣。小时候,小叔叔那般顽皮跳脱,如今却沉稳了起来;馨远那样温和厚重,如今却变得激烈刚直。但我想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他还是认同有道则是无道则隐的,我没什么好怕的。 馨远离开,与我并没有什么叮嘱。再说又有什么好叮嘱的?君子已诺必诚,他现下流离颠沛,性命堪忧,自然无从许诺。 这一夜,我辗转着睡不着。总想起那扁舟没于烟波,心下隐隐不安。为馨远的安危,也为我自己。想来,婚姻之事无外乎是父亲选了那人,或是那人选了我。现在馨远选定了我,父亲一向也是喜欢和亲近馨远、钦佩周家声誉的。更何况,父亲的朋辈子侄中,除了他,再也没有什么适合的人选。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一则,左将军平定叛乱,不过是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罢了,崇祯十一年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二则,于功名一事,父亲并不在意留心,我们只是商贾人家,江南风气又与别处不同,唐寅被革去功名不也风流潇洒活的好好的?三则,馨远虽然没有钱财傍身,我们家还尚且又宅院薄田丝坊可以为生,小叔叔也并不是吝啬之人。 船到桥头自然直。 附注: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元好问《鹧鸪天·宫体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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