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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长安陌上无穷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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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二年春

第二日一早,是腊八节。

我和小璨却起来的迟了。

端娘押解着我们穿了吉庆衣裳,光溜溜地梳了头,带来簪环。

先是去给父亲母亲行礼。

上了楼,我远远就瞧见窗台上有两个挨在一块的雪人,小小的,躲在屋檐的阴凉下头。

那雪人放的地方也巧妙,刚好对着母亲常常坐着的位置。谁会做这个让母亲开心?无外乎是端娘或者父亲。眼下,端娘一船的事情要打理,哪有这个闲工夫,自然就是父亲了。

我看着那雪人,想着这个主意好,比狮子又简单,放在窗下,不用起身就能看见,下次叫上小叔叔和罗家哥哥,我们也堆了玩。

不用下次,今天就堆。

同父亲母亲问过好,吃过早饭,我和小璨急冲冲的就朝祖母的屋子去了。

昨天的天气那样冷,今天却忽然热了起来。路过水榭,檐前的冰柱淅淅沥沥地淌着水。走了没多远,我和小璨都觉得身上闷热,端娘给我们穿的太多了,比端阳节里的粽子裹得还紧。

小璨就要脱下斗篷来,我连忙喝止。虽说热,也热不到这个田地,五九天穿着夹袄,吹了风,是要闹头疼的。

一进祖母的院子,我俩大吃一惊。那菩萨,那狮子,还哪有一点踪迹!只剩下两堆厚墩墩、圆滚滚的雪山,一树挂了丝绦,开着黄花的腊梅,恍若一梦。

“什么人把狮子毁了?”小璨生气起来。

她痴,旁人却不痴。那雪塑刚好堆在正阳地里,给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又挨着屋子和花木,地气也暖;两相催逼,自然就成了这般模样。若说是谁毁了,怕要怪罪天爷了吧。

虽然这样想,虽然不敢怪罪天爷,我同她一样,也觉得心里闷闷的。想着昨天的热闹,下次再有这么大一场雪,谁知道何年何月呢!

云娇姐姐替我们掀起厚厚的帘子。屋子里异常安静,一点过节的样子都没有。想来是祖母也不开心。

大节下的,祖母为什么不开心?

进了屋子,小叔叔一个人在外间坐着。

“颖棠哥哥呢,怎么还没起来?”小璨问。

“颖棠走了。”

“他去哪了?”

“小璀,莫要问了。”祖母说。

大人这般神色的时候,就是我们不该开口说话的时候。

“罗家哥哥去哪了?”待到小叔叔出门,我又问他。

“母亲说,回家去了。”

小璨问:“苏州?”

我问:“怎么走的这样急?说了几时回来?”

“小璨,不要对外人提苏州两个字。”

“小璀,我也不知道。总之他无病无灾,只是遇到些急事。或许,或许,过了年,再过了年就回来了”

我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白玉无事牌,手掌心给上头的红珊瑚搁的生疼。有什么急事就要这样走了?怎么连说也来不及说一声,也不同我们告别?再说,这块玉牌我什么时候还给他呀。

我瞧见小叔叔的神色,深知年后回来,甚至后年回来都是假的。他一撒谎,眼珠就不自主地往上翻,露出眼白来。

小璨倒是出乎意料,头一次人家不准说,她就乖乖没有问。

莫非她又知道些什么?可是她也一脸茫然无知的样子,再说,即便知道,她不说,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撬开她的嘴巴呢。

这一天,沂园给日头照着,四处的雪都化的稀里哗啦的,处处都是泥泞。

我走在泥泞里,鞋袜变得冰冰冷冷的,心里好像堵着一块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好像无数丝线缠在了一块,又好像过年新做好的袍子划了一道修补不得的深口子。

再过一日,这泥泞忽然结起冰来,搞得人寸步难行。

为着西南贼寇,为着江南大旱,为着后金进犯河北,也为着种种由头,这个年,过得分外寂寥。

正月里才放了爆竹。锦衣卫的韩千户老爷就来了,一行人踩着满地通红的纸屑,一路走到正堂里去。

父亲让人沏了茶,又垂手站在一旁。

那千户老爷端起茶盏,却只是呵着气,并不喝。如此半晌,等着祖母来了,他才开口:“沈老夫人,听人说,那周氏孤儿寄养在您府上呢?”

我瞧着他语气里虽然恭敬,神色却并不善。又想:什么周氏孤儿?想到这儿,我连忙去瞧小璨,生怕她问出什么,节外生枝。

“什么是周氏孤儿?”

小璨已经在问了。

“就是那苏州周氏逆贼的儿子。”

“谁是逆贼?”

我记得祖母明明讲过苏州抗税的事情,她听到哪里去了,只管在这里混问。可是那一起事情早就沉冤昭雪了呀?我也不解。

韩老爷瞧见她确实不懂,就不再理睬,转而同祖母说话:“沈老夫人,大节下里,各个都在家中过年,我也是不想叨扰的。谁知道,有那一干不生眼睛的货色,灌多了马尿黄汤,偏偏写了状纸,前天一大早投放在公衙里门环里,说是周家的孤儿在你这园子里藏着。这样生事,真是好没道理!”

我第一次见官,原来他们说话也是这样粗俗的,什么不生眼睛,什么马尿黄汤。

祖母却说:“劳烦韩老爷跑一趟过来,实在辛苦。定然是我那儿子年轻气盛,在外头贩卖丝绸桑叶不知道谦让和气,与人结怨,那也是有的。”

话头一转,脸色却严谨起来“不过,这事情确实有些没有道理了。我这园子里,家人仆奴此刻都在,还请韩老爷查验。我们行商坐贾的人家,唯一图的就是太平和生财,最怕与那官司事宜搅合在一块,莫要让人传出这些无稽之谈来。”

韩千户听了也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要起身查验的意思,他带来的人也是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非但如此,他又净挑拣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大节下的吉祥话,寒暄了片刻。祖母又让父亲谢过韩老爷提点,务必要谨慎做事,再不可与人争执冲突。

我心想,父亲那样的脾气,还会与什么人冲突?

韩老爷也奇怪,这么三言两语,他便走了,茶也不吃,人也不寻了,莫说查找,连问都不多问。只是嘱咐说:“这下还不算完呢,这名贴不仅扔到湖州衙门了,怕是应天府也知晓了!过个三五日,上头或是还有人来,那可都是皇城里的厂卫老爷。”

韩老爷刚要起身,门外又来了人,竟然没有仆婢通传。这可奇了!

更稀奇的是,来的竟然是一位宫中的内官!

就穿着上次来接素白表姐的那种织花袍子,也不嫌冷;至于面庞倒不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为何,或是是素白表姐的事情,我总觉得这些人看着阴气嗖嗖的,就像城外头高树上的乌鸦,有些渗人。

只见他和和气气的走进来,耐心地瞧着,等到一众人都黑压压的跪下了,才和颜悦色地开口:

“徐妃娘娘赏花笺一盒。沈老太太,起来拿着吧!”

韩老爷瞧见了,一路目送那位贵人远去,才亲亲热热地朝着父亲一笑,说道:“陈家官人,朝中有人好经商啊,谁不知道那一位整炙手可热……”

三五日后,厂卫没来,七八日后,也没来,一直到出了正月,都没有来。或许就是不来了吧。

谁是徐妃娘娘?

为什么要赏赐花笺?

这个问题,我们也很快就弄明白了。

我对小璨说:徐妃娘娘就是素白表姐,赏赐花笺是为着不要人来寻我们麻烦。

祖母说,那花笺就是避鬼的黄纸。感慨了一回,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笺亲自细细包裹了,络上红丝,用冰白色盘子托着,供在不住人的正屋的一张高桌上。

又过了几日,父亲亲自登门去韩家送年礼,算来我们也是有些沾亲带故,送些自己纺织的绸缎、自家赚取的金银自然不为过。

母亲抱怨:“胃口可是一年大过一年了”。

父亲却说:“在人屋檐下,自然要低头。况且,他并不是个只拿东西不帮忙的人,大正月里特地给我家通风报信,我们应当感念。再说,往年好些差役指使的事情……”

母亲却说:“顺水人情罢了,好歹都与他没有关系。”

屋子里安静了半晌。

我们方才听见父亲又说:“如今宫里缺钱,变着法的折腾江南,又翻出抗税案子来,说是要严惩彻查。亏得徐妃娘娘早知道了,遣了人来。”

“我原以为那姑娘,母亲会说与小叔的,谁知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母亲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带着一点咳嗽:“你们就这样爱与那些清流有瓜葛。”

父亲替她理顺了气,又侍候她吃了半碗茶,抱怨道:“那锦衣卫为着搜查周家孤儿,在水路上截流了运送丝绸的船只,挨个查验。几百艘船都堆在丝行埭,一连数日都不得出。想来上头不知是为了钱,还是旁的,要给这些江南富户人家一个下马威……”

“除了钱,还能为了什么……顺天府紫禁城里,坐着哪一位不是为了这个,要么是爱花钱的,要么是爱刮钱的,一位接着一位,花完了就刮,刮着了就花,子子孙孙无……我瞧如今那位打着饥荒呢……”

还未听完,端娘进来添炭火,我连同着小璨又给赶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小璨今日听了这么些话,却什么也不问了。

小叔叔性格优柔懦,不知道是那韩千户刚进来的时候太过气势汹汹,还是天气忽冷忽热,忽然受了凉,生了一场病,待到出了正月,祖母忽然要送他去北方骑马射箭去。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回来,身体确实强健了。

灯花结了又爆,烟花升腾起又湮没。这个正月如此就过完了,我总是想着,有一个喜欢天地宽广的女子,一身黄衣而来,一身缟素而去。

我也总算明白:有的人,别离后就未必能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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