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秋 “阿姊,藕粉是怎么来的?” 小璨蹲在一株荷花下面,用荷叶罩住脑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碗口大的花朵,动也不动。 端娘方才允许我们上楼去看了母亲。 “不许问东问西,不许纠缠搅闹。”她严厉告诫。 这一条显然是针对小璨的。 见我们一路规规矩矩,没有生出事端。末了,下楼来,便喂了我们一人一碗藕粉。 由此,小璨对荷花产生了新的兴趣。 我不作答。 心知若是说了藕粉是莲藕做的,莲藕埋在塘泥里。那么,她定要闹着下荷塘亲手挖一截莲藕出来。再然后,就要弄清楚莲藕是怎么长出来的。再再然后,又要弄清楚莲子怎么变出莲藕来的。再再再然后,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问题。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君子防患于未然。面对小璨投来的求知目光,我自岿然不动。 母亲倒是很欣赏小璨这一点。有一日,她说这叫格物致知,是阳明先生的心学,还给我们讲了王阳明先生七天七夜、不休不眠格竹子的故事。 母亲讲故事很生动,听的人入神。待到弄清楚阳明先生格竹子成功的时刻,小璨大感欣慰。母亲却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只有眼睛还放着光彩。于是我们又给端娘不客气地赶下楼去了。 荷塘边一丝风也没有。 蜻蜓飞过来停在荷花上,过不了一会又飞走了。 小灿还是一动不动,我心里好生不耐烦。 “走吧。” 她置若罔闻。 过了一会,我又说:“要下雨了。” 她却还是没有听见,比王阳明先生还聚精会神。 远处白云悠悠,一会卷起堆积,一会舒展飘散。 这园子盖起来本来是让人心生闲适的,此刻却令我焦躁万分。 天色都有些暗了,怕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小璨还在荷塘边上两脚生根。 我却又不能走。 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她久久蹲着,必然腿脚酸麻,站起身来,一不留神栽进池塘里,呛了水着了凉,端娘定会骂我。 我也不能催促。 催促了她又不会听,若是我硬要去拉扯她,将她拖走,她说不定会哭起来。或是端娘看到她娇嫩手腕上留了红印子,也要骂我。 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生下来不足月,身子又弱。自小娇纵,人人都处处迁就她。 这些日子,她长高了一寸,掉落了两颗乳牙,还学会了扮做鬼脸,一天要做上二三十个,分外难缠。 我只好呆立在荷塘边上,恨恨地跺了跺脚。 小璨低垂的头和我一样梳着双髻,绑着红丝绳,绳角的白玉坠子垂到脖颈上。蜷成一团的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桃粉色单衫,水玉色裙子,此时裙边袖口已经给塘水濡湿了。 旁人远远地看了这幅图景,或许会夸赞:好一副娇儿戏水图,正如母亲屋子里挂着的那一幅。只有我苦不堪言。 直到云娇过来,孙大圣的定身咒才给解除掉。 “祖母唤你们过去呢”。她笑意盈盈的走来,拿开荷叶,牵起小璨的手。 小璨驯服地跟着她走了,末了,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株荷花。 这令我有些着恼。小璨似乎专门不听我的话,害我站的膝盖酸痛,怎么旁人一唤就乖乖走了呢。 “小璀,快来呀。”见我还立在原地,云娇温柔地招招手,我的脚也自己乖乖地跟了上去。 祖母的屋子在园子最深处,距离池塘并不远。院子里种了好大一架藤萝,盘根错节,春天开花的时候如一条紫色丝线绣成的飞瀑。现下,花早已经开败了,一串串绿叶子也在西风中染上了锈色。 藤萝架后面还有一小架香葡萄,玲珑的藤蔓上长着几串青涩干瘪的小绿点。架子下面栽着几丛虞美人。 父亲曾经劝祖母种些香草或是蔷薇,这样便能够四季时时有鲜花可赏玩,有香气相萦绕。像是这些一时开花的草木,开的时候好看,开败了却令人怅然,居住在近旁的人难免为此伤春悲秋,损害身体。 祖母却说,圣人不滞于物,随它去吧。 转过两座架子,就能看见一块小小的红叶匾,上面写着:熏风。 这便是祖母的屋子了。 那时候,江南各处都喜欢兴建园林,园中各处亭台匾额小篆风行。那种文字如同一盘盘蚊香,又像是道士的画符,让本来通顺的意思无端生出佶屈聱牙之感。 又偏偏有好事的大人逼着小孩子去猜。若是蒙对了,则大加赞赏;若是说错了,又大摇其头,做出一副苦恼样子,发出噫—、或是啧——的长声。 祖母这个小小的匾额却是平常小楷写的,因而我们都认得。 若说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小璨自然早就“格”过了。 昔日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我猜想,既然愠是不高兴的意思,祖母整日里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的事情;那一定就是第二句的意思,要多多进财,毕竟我们是商贾人家,养蚕贩绸,多多益善。 到底是或不是,祖母却并不说。那也就罢了,我又不是小璨,非要寻根究底,再说,这座园子还叫沂园呢,谁也没见过有什么典故可以解释。 临近门前,我听见屋子里分外安静。祖母处有好些个十六七岁的婢女,平日里最爱说说笑笑,叽叽喳喳,十分热闹的,祖母一向是不加以管束的。现下,这般静悄悄地,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 想到新学的书里说:迎接客人要衣冠整洁。于是,我便顿住了脚步,抬起手来摸了摸襟袖,掠了略鬓角。 再一回头,恰好望见小璨揉着皱巴巴的袖子。一定是她方才在荷塘边上自己揪的。我叹了口气,连忙去替她平整。却又想到端娘不许我无端叹气,一口气差点给噎住。 小璨却浑然不觉,一面朝前大步走,一面说:“阿姊你拉我做什么?” 待到门前,我却望见湘竹帘子底下露出一大片红色的衣襟,婢女们原来还都在屋里。既然这样,祖母屋子里的就不是外客,定是哪家的夫人。这般安静,那位夫人想必不是熟客,不常来。 云娇姐姐打起帘子,越过一众红衣婢女,我瞧见屋子里除了祖母和小叔叔,还有一个生人。 来客长着一张白皙的脸,一双乌黑的眼睛,和小叔叔差不多的年纪,长得却比女孩子还好看。他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袍子,没什么光华,是细细的苎麻布,这在我们家很不常见。 “这是你们罗家哥哥,名字唤作颖棠。”祖母拉着那人的手说道。复又指了指我俩,“璀兮、璨兮,我的两个孙女。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了。” 我和小璨行过了礼,看见她举动没有偏差,和端娘教的一样,我才松了一口气。一抬眼睛,小璨却已经向前踏出了一步,仰着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人家,丝毫没有遮掩。 这下,我窘迫的恨不得伸出手去扯她衣襟,也万幸她没有朝着人家做鬼脸。 “小璨,做什么呢?”祖母问道。 “我在想,藕粉是什么做的?罗家哥哥你知不知道?” 那客人先是愣了一下,复又说道:“略知一二”,随后居然认真解释起来了。 先是如何用稻草或布将鲜藕外表的淤泥清洗干净,切去的藕节,将外皮削去,沿着石臼内壁部擦成糊状;再是将藕渣浆倒入布袋中,注入清水反复冲洗挤压;然后又是什么搅动、静置、澄清、沉淀;最后又如何用白布垫在竹晒盘上,如何将晒干的藕粉锤成粉末。 那人认认真真,丝毫不敷衍,小璨则听入了神。祖母在一旁拉着他二人微笑着。侍女们看到这一脸郑重、一问一答的场面,想笑又不敢笑,用来掩口的红绡帕子起起落落。 看来,这园子里又多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人。 听完了,小璨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客人说:来湖州的时候,路过某处,停留了几日,那里恰好有一个藕粉作坊。 小璨听了十分满意,确认人家没有糊弄她。 于是,她端起一盘槐花酥,双手捧到罗颖棠面前,自己却先拿了一块儿。 “请坐” “请用” 还未等人家伸出手,也未等人家坐下,小璨却又撂下了那盘糕点,说道:罗家哥哥,我带你去看荷花,走吧! 说完,就拉着人家的手,往外头走去。 那客人虽然看起来窘迫,但很快就舒展了眉头,大大方方地让比他矮了不少的小丫头拉着去了。 我站在院子里,望着他们的背影。荷塘里还哪有什么花,今年入秋早,小璨“格”的本就是最后一朵了,现下,已然落了。 经她这么一闹,屋子里的氛围反而没有那么拘束了, 秋天日短,他们一去一回不过一会儿,云娇已经掌灯了。 蜡烛隔着白灯纱,滤出温温软软的光来。 那少年眼睫毛的影子落到脸上,如同两只扑闪的飞蛾。睫毛下面一双眼睛泛着灼灼光华,如同一泓秋水。 “颖棠哥哥,你的眼睛真亮,长得真好看。”这时候,小璨又上前去盯着人家说,且不说她言辞失礼,这会儿居然连人家姓什么都给忘了。 那人听了又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没有低头作态,神情也不忸怩,眼睛却忽然眨了一下,睫毛如同一对蝴蝶翩然欲飞。 能够招架住小璨,倒也真不容易。我不禁心生赞许。 祖母听了这番话,已然笑到绝倒,放下茶盏,将小璨拉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顶。 “颖棠哥哥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小璨扭过头去问祖母。 又来了,一旦遇到一点弄不通的事情,就要追问个不休。 祖母笑着说:“颖棠别见怪,这孩子素来有些呆,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祖母骄纵着她的毛病,说罢又让云娇去拿一本《天问》过来,叮嘱小璨拿去读,若是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可以请师傅来讲。 小璨当即读起来。 这回一发不可收拾,星辰日月,天地江河都成了古怪,都要问上一句为什么了。 别说我们不知道,祖母也是不知道。 这时,在一旁的矮几边上,云娇和几个婢女在玩九连环,正为解不开着急着。 于是祖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答案和解法呢。 这天,小璨从祖母的屋子里出来,显得分外高兴。晚饭时又央着端娘再化一晚藕粉给她吃。端娘不给,许是怕她吃多了,夜里肚子鼓胀,睡不安稳。 小璨倒也不急不恼,慢慢地夹起一片火腿来吃。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我瞧着她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心里知道知道她在打的什么主意。如今,母亲熬粥煎药的小厨房里,一切东西已经给她摸的透透的了。想来过不了几日,端娘也自然会明白的。这几日,她正为无端撒了米面,跌了汤匙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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