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仿佛一切都开始变得好了起来。 先是押运至成州的物资总算是有了些许动作,接着便是南宸王生擒库司的部落首领银兆丰,已于元京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等待着女帝的宣见。 这两件事情乍一看来的确是喜从天降,但细细一思忖下还是未免会让人觉得难以把控。 南宸王原本领兵驻扎在直面北方燕廷、晋国与西域诸国的常州,然而先女帝临终的前一年里却突然起了换防的意思,将当时才不过弱冠的南宸王调回了封地,即与西南接壤的临州。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西南部族发生叛乱,库司的部落首领银兆丰伙同安东大祭司夺取了神坛,将年幼的圣子控制在了手里。接着,他们借口“互通有无”,频频对临州发起滋扰,这才让先女帝下定决心重新启用南宸王。 言诚女帝便是在南宸王深入西南部族腹地之时才登上皇位的。 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言诚女帝登基的时机不能算是多好,在外人看来甚至还能说得上一句倒霉。 不过,外人怎么看是外人的事,女帝本人可不这么认为。或许对于她来说,这本来就轮不到她来坐的位置砸到了她的脑袋上,可不就是好事一桩? 再者,如今紧急关头大雪停歇、南宸王班师回朝更是锦上添花,好歹是能暂时堵住这悠悠众口。 与此同时,身处在驿站的谢氏叔侄也接到了消息,谢自衡当场就朗声笑道:“善哉!”面色神情一扫前几日的沉郁,肉眼可见地显出了几分意气风发。 谢殊也微笑道:“如此一来,赎殿下回国的可能性也更大了一些。” “确实如此。”谢自衡点了点头,将写有相关动向的小纸条碾碎了丢进火炭盆,“看来还是圣人有先见之明,这一趟大概不会血本无归了......不管怎样,目的达到了就是一件好事。” 谢殊没有再说了什么了。 他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落在火炭盆里灰屑上,若有所思。 圣人……吗? * 言德君受到刺杀这件事似乎也在随着世间的推移而逐渐降温,其中不乏有言德君本人的默许,但更多的或许是与南宸王凯旋这件事有关。 自从十年前枫桥渡一役元国占据上风后,各国之间的战争也进入了相对的缓和期当中,局部战乱不断,可到底是没有发展成大规模的战役。 乔瑜不知道这种形势能够僵持多久。在这样物资匮乏的时代,战争的意义似乎不仅仅只是在为政治而服务,更多的是对资源的掠夺与侵占。 每个国家都在休养生息......同时也都在互相试探。生物对于领地的渴望和扩大种群的野望注定有些事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乔瑜在初来元国前也曾对她的三哥立下重誓,承诺绝不会越雷池半步。在作为质子时,她只会是笼中雀,也只能是笼中雀。 而这些,同样也是司命所不知道的。 屋外终是进入了化雪的时候,天气也比之前要冷上了许多。 这些时日里,乔瑜的眼睛相较于几天前好上了许多,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看清眼前的摆设了。 她端坐在塌边,取出先前放置在木匣内的络子,细细地观察了许久—— 这是一枚攒心千瓣梅花络子,中间梅花心的四周串上了五颗黄澄澄的玛瑙,倒是颇衬这红白交织的线绳,有种奇特的美感。 乔瑜小的时候并不爱笑,甚至还有几分呆呆傻傻的样子。当时整个长安宫都在谣传谢夫人生下的七殿下兴许在脑袋上有些问题,也就只有三殿下乔玠才会经常跑到华安殿给年幼的“弟弟”编络子逗人开心。 乔玠总是喜欢在络子上点缀着各色各样的玛瑙,他自己的宫殿里也同样收藏着许多亮晶晶的石头。他对那些不值钱的石头如数家珍,每次得了新奇的石头,总会在她这个“弟弟”面前炫耀许久,咧开嘴笑得像个二傻子。 一名天潢贵胄,爱好编花绳,还对稀奇古怪的石头颇为热衷......在乔瑜看来,乔玠简直就是长安宫里的异类,一个不走寻常路的贵公子。 偏偏还是这样一个人成为了太子,最后还登上了皇位。 乔瑜盯着眼前梅花络,不由得叹了口气,又重新慎重地将它收回了匣子里。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把他好不容易编好的络子给弄丢了,只怕回国后又要来烦她了,都是当帝王的人了,还会委屈巴巴地朝着幼弟撒娇,简直不成体统。 但愿...... 乔瑜阖上了木匣,轻轻地抚着匣子上细腻温润的纹理。 * 雪后初晴,城外林稍间闪烁的晶莹的光辉,如同披散的银练,一直绵延至人烟密集元京城内。 街道上的房屋鳞次栉比,那屋檐下的排列得颇为整齐的冰锥逐渐变得透明,沐浴着阳光折射出炫目的色彩,看起来危险而又绚烂。 原本大门紧闭的百姓们纷纷开始了雪后的活动,他们用笤帚将道路上的积雪扫至一边,厚厚雪层下被雪水浸润得呈现出青黑色的石板路也显现了出来,纵然还是有些湿滑,可相比之前而言已算得上好了许多。 没过多久后,厚重的城门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伴随着道路尽头裂开的那道缝隙,乌泱泱的黑甲铁骑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一名身披黑色甲胄、□□骑着枣红骏马的女子。她的面上原本是覆盖着玄铁鬼面的,然而却在领着队伍行进的过程中取下了面具,对着夹道而迎的百姓们露出了一张比染血的刀锋更加凛冽艳丽的面容。 ——就像是沾上了血腥气的月季,于华贵冶艳之下暗藏着荆棘的尖锐。 女人抬眸往两侧临街的阁楼上瞥了一眼,风流的狐狸眼中似乎又氤氲着另一种慵懒的笑意,使得被她的眸光所波及的群众们纷纷抓住胸口的衣襟,狂热地掷出了冬枣、花生与核桃。 元国南宸王花吟花容与,比之“将才”名号更为家喻户晓的,则是她“元国第一美人”的称呼。 “真是夸张。”临街的某处阁楼上,白景明双手抱胸,好奇地看着眼前黑甲铁骑游街而过,不住地啧啧慨叹道,“这花容与确实长了一副好相貌,可若说是上天入地、绝无仅有,我倒觉得是夸张了。” 银面男子冷声道:“左不过就是五官齐全罢了,就算是上乘又能上乘到哪里去?” 白景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语气.....听着很是不屑呀,莫不是见过了更好看的美人?”一说到“美人”这件事,白景明就来了兴趣。他知道他的这位好友眼光极高,若是有人能入了他的眼,或许还真能称得上一句“当世仙葩”。 银面男子垂眸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纷乱的记忆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那一夜里—— 暮色笼罩的烈焰之下,盛大的火光烧灼了少年的眉眼,使得她如同那佛典中记载的大自在天,一半噬杀,一半慈悲,透出了某种超越性别的圣洁与美丽。 让他恨不得走进赤焰之中,涤尽浑身的脏污,然后虔诚地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亲吻上那雪白的玉足...... “烈火先烧玉,庭芜不养兰。” 银面男子失神地轻声呢喃着,面上浮现出了某种可以称之为诡异的温柔与迷离,看起来就仿佛沉溺在永远不会苏醒的幻梦中一般。 白景明皱了皱眉,在思忖了一会儿后却又松开了眉头。 想来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长临,就算是有些不正常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他不剑走偏锋,一切就还可以挽回。 是的,还可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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