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走近了些，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他生了一双狭长眼眸，目露精光，似一汪潭水，深不见底，又是鹰钩鼻，唇薄下拉，便是在这片翠绿的天地中也带了些格格不入的争杀气息。 尤其是左眉从中截断分为两截，更显得面容有些阴鸷。 亭中的夫人小姐俱是一惊，匆忙出了亭子下了桥，站到男子身后，乌泱泱地列在岸边。 “儿臣见过母后。”萧遇对着亭中的皇后躬身行礼，语气很是恭敬，甚至有些冷淡，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生母，而是狠毒的继母。 “拜见太子殿下！”众人齐声拜礼下跪。楚楚也跟着跪了下去。 骠骑将军楚耀是太子太傅，授武功骑射，太子萧遇之前经常出入骠骑将军府，只是后来渐渐大了多有不便，皇后就把他按回了宫里，害得楚耀一把年纪反而要日日早出晚归。 楚楚猜，皇后此番举动大约是不想看到萧遇和她这个庶女在一块儿发展感情。 当初大齐被打得慌忙南迁，皇子公主共十三人齐齐遇刺，当场死了八个，救回五人，皆重伤，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萧遇，眉间的疤痕便是那时留下的。 如今皇帝膝下单薄，多沉迷于造人这一伟大事业，前朝的事管的少了，大多已由萧遇代为处理。搞得他明明才十七岁，却显得老气横秋暮气沉沉，一点儿都不活泼。 似乎是为了与他的沉闷形成对比，片刻后，又一翩翩公子从莲池入口处漫步而出。 有些按捺不住的小姐们一直大着胆子偷瞄着萧遇，却突然齐齐地被那人吸引了目光，紧接着一阵阵轻浅的抽气声在楚楚耳边响起。 惊讶、羞涩、感叹、神往、羡慕…… 楚楚好奇地抬眸一看，少年白衣飘飘，外罩一件流云披风，从容不迫地款步走过一棵棵青葱杨柳，乌色长发用一根白色飘带懒散绑着，发丝随风而散，风度翩翩，好似天上仙人自兵戈铁马中缓步而来，惊扰了岁月。 不同于萧遇权势逼人的高高在上，这位白衣少年看似漫不经心、自由散漫，平易近人得很，但举足抬手间俱是贵气天成，清冷疏离如高空孤月，难以亲近。 白衣公子，与萧遇年纪相仿，又与他一同出现。 楚楚猜这位应该就是天下名楼金玉阁的少东家，去岁入宫做了太子伴读的——墨无痕。 当年大齐被北燕打得南渡，墨无痕的父亲墨信曾率漕帮相救，助帝后渡江，这才从北燕人手下保住了脑袋。 为着这一恩情，皇帝于去岁召墨家长子墨无痕入宫为太子伴读。 传闻墨无痕医术了得，尤善解毒。 去岁中秋宫宴，有北燕奸细混入，在吃食上下了毒。若非墨无痕在场，萧遇怕是要一命呜呼。 皇家人的性命算是叫墨家人救了个遍，有这份恩情在，墨家虽为商贾，可地位名望却比许多官员都盛。 白衣圣手……果然古代医生都爱白衣。楚楚想。 “皇后娘娘。”墨无痕随意拱拱手，勉强算是行礼。 皇后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人的轻狂，面色虽不好看，却没有当场发作。毕竟有当年南渡时的救命之恩在，萧家人对墨家父子便显得格外宽容。 萧遇行礼过后再未说过一句话，转身越过跪了一地的乌泱人群，径直来到楚楚身边，躬身，伸出双手抓住她稚嫩的双臂，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楚楚低头站着，余光瞥见跪在一旁的楚玥。如果目光能杀人，她应当早已被楚玥刺成了筛子。 “宫里没有与楚楚一般大的公主。”萧遇低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楚楚回神，睁大了圆滚滚的杏眼去看，萧遇再过几年便要及冠，身量极高，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娃娃，连萧遇的胸口都达不到，只觉宛如一座大山杵在前头，巍峨高大，气势有余，却压得人喘不动气。 萧遇低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面容冷峻，像是审视罪犯。楚楚习以为常，实在是从没见他笑过。 “无痕，”萧遇的目光依旧落在楚楚糊满了泥巴的裙子上，把手伸向站在一侧的墨无痕，“披风。” 墨无痕低头看了楚楚一眼，刚好楚楚也抬眼看他。对视片刻，就见少年两腮一鼓，生生把一个大笑吞了回去。 楚楚：？？ 墨无痕解了系带，脱下披风递给萧遇。 披风罩了下来，清清凉凉，将四周的暑热尽数隔离，淡淡地拢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竹叶香。 不同于萧遇身上甜腻的龙涎香，竹叶香气沁人心脾，仿佛置身空谷，耳畔尽是泉水叮咚，触目皆为云卷云舒。 流云披风，上好的蜀锦裁制，罩在身上，轻如无物，似流云裹身，清凉无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便是富贵如骠骑将军府也找不出这样一件上好的披风。 萧遇微微弯腰，伸手去给楚楚系带。几乎是条件反射，楚楚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多谢殿下，臣女自己可以。” 萧遇的手僵在半空，面色有些不悦，眼中显而易见涌动着愠怒。拒绝也就罢了，语气还这样客气生分，当真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楚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太子！”皇后怒了，明知道她不喜楚楚，萧遇却还在这儿明目张胆地献殷勤，这就是在当众打她的脸！ “今日你若无事，就来陪本宫和诸位夫人一同赏莲！” 萧遇默了默，应了。 “楚三姑娘不如就在这亭子里头赏赏景，一会儿的宫宴也无需去了！” 萧遇大概是因为刚刚被楚楚拂了面子不高兴，听皇后毫不避讳地为难楚楚，也没如先前一般当面顶撞几句，只是服侍在左右，向远处莲花最盛处走去。 众夫人小姐还苦苦跪着，好不容易得了皇后的令站了起来，俱是忍不住地揉了几下发麻的膝盖，还不忘向楚楚投来嫉妒厌恶的目光。 楚玥更恨，大有上前讥讽一番的架势。 钟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儿，这些小姐要是动起手来，她怕是要左右为难，是以及时上前拦在中间，劝了几句，带着楚玥和沈红绡往萧淑妃的寝宫换衣去了。 楚楚自动忽略了这些饱含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低头专心地拨弄披风的系带。 披风的料子丝滑，又是按照男子身量裁的，她根本撑不起来，直往下掉。 偏偏那两根系带还不听话，好不容易抓着了一条，另一条又不知去了哪儿。一时间她手忙脚乱，像是在满身抓泥鳅似的，左右乱扭。 墨无痕实在看不下去，叹了一声，上前蹲下身来帮她将披风认真理好，结结实实地把两根系带绑到了一起，最后还满意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不错。” 好看的凤眼里波光流转，他上前凑了凑，压声打趣道：“敢和太子对着干，小丫头是个有胆气的。” 墨无痕依旧蹲着，故而没有什么压迫感，反而像是个邻家大哥哥，温柔可亲。 “多谢夸奖。”楚楚扯了扯嘴角。 大概寻常女子见了萧遇无不是羞涩倾慕，所以她这般举动才显得有些突兀。不过这墨无痕非但没觉得她另类，反而还夸起她来，却是有些反常，也不知说的是不是反话。 楚楚又想起刚刚墨无痕憋下去的那个笑，好奇问道：“你刚刚看我的时候想笑什么？” 墨无痕顿了顿，实话实说：“半截衣裳糊着泥，人又矮，像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萝卜头。” 楚楚：“……” 他刚刚一定是在说反话！ 第一印象生出来的好感荡然无存。 当面说人家矮，与说一个女孩子胖本质无差。更何况同龄人里头她算高的好嘛！这位爷的脑子不清楚，那拿成年人的身高来比，糊涂！ “墨公子该不会是不辨五色？” 不等墨无痕反应，楚楚又道：“谁家里头种的是紫萝卜？难道金玉阁里头有？” 墨无痕噎了噎，没想到小丫头如此的伶牙俐齿，一时气得发笑。 目光扫过自己的流云披风，楚楚个子小，所以半数披风都被拖在地上，淹在一汪积水里头。 他伸手拢过拖在地上的披风，团成一团，没好气地往楚楚手里头一塞。 “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别糟蹋了爷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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