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一年里头最热的时候。偏昨夜降了骤雨，地上积水未干。 第二日一早，赤阳初上，整座金陵城立即成了一个大蒸笼，又热又闷，憋得慌。 皇宫里，莲池沿岸栽了一排杨柳，一水儿的翠绿。 池中艳红点点，片片翠荷层层相叠，颇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绝美意境。 平直石桥入口处，一棵碗口粗的古杨柳下，一只只蚂蚁排了队，黑线似的往高处走。 楚楚蹲在一旁拖着腮，看得入迷。 满头的乌黑秀发扎成双角，不见珠玉罗簪，只轻轻点缀了几朵淡紫色的绒花，与淡紫的襦裙相配，衬得一双杏眼水灵灵、亮晶晶，蹲在那儿蜷成个小团子，如瓷娃娃一般憨态可掬。 雨后潮湿，天儿又闷热，身上早就积了薄薄一层香汗。 耳边蝉鸣不断，聒噪得人头昏脑胀。 楚楚伸手摸到腰间，想解了帕子擦一擦额头的汗珠儿，冷不丁屁股一痛，惊呼一声，一个重心不稳，向前趴去。 昨夜刚下过雨，地上全是稀泥。稳住身子的时候，鼻尖儿和那黑乎乎的泥巴就只有一厘的距离。 “呼——”双手撑在地上不敢动，稍微定了定神，揪着的心才紧张地一点点松弛下来。 幸而眼疾手快地撑住了，要不然，就可以敷一张冰冰凉凉的“纯天然淤泥面膜”了！ 不过……楚楚用余光瞥了瞥自己的淡紫色襦裙。 皱巴巴脏兮兮，有些可怜地被她压进了泥巴里。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干的。她扭头去看罪魁祸首。 阳光刺目，眼睛被刺得微眯，只看见了那人嘴角好大的一颗黑痣！ 和绿豆苍蝇有的一拼。 那人偏还得意扬眉，掐腰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活像个大骂街头的泼妇。 楚楚心里头骂了一句：小小年纪，不学好。 对方冷笑，压声道：“楚楚三妹，你一个庶女，凭什么和我这个嫡女站一块儿，还抢我的风头！？你也配！？” 说话的时候，黑痣随着嘴角起伏，像只绿豆苍蝇趴在上头，总让人想拿手轰走。 楚楚拧了拧眉，想着先站起来再说。她如今懒狗似的趴在地上，实在不雅。 刚一侧头，却见一百米外的六角朱顶飞檐小亭里，正品茶的皇后撩眼看了过来，其他嫔妃官眷也纷纷侧目。 踹她的楚玥自然也瞧见了，立马换了副“好姐姐”面孔，大声关心道：“哎呦好妹妹，你真是不小心，平路都能摔跟头。”说罢，上前几步伸手，作出要把楚楚扶起来的样子。 亭中不知哪位夫人嘲笑道：“这个趴在泥巴地里的可就是骠骑将军府的三姑娘，楚楚？呵，果真是如坊间传闻一般，粗鄙无礼！” 沈红绡坐在皇后身边掩口而笑。 她的身材苗条，撑不起夸张艳丽的赤色华服，偏还插了满头金钗，耳坠上两颗滚圆的珍珠有蛤蜊般大，挂在耳垂下头不停地摇哇摇。 笑够了，又拿起团扇轻轻扇着，嘲讽道：“皇后娘娘恕罪，家里头姨娘养出来的，能懂什么规矩？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淡淡撇了楚楚一眼，像看小猫小狗似的，毫不在意，复低头品茶。前头说话的那位夫人仍看着楚楚这边，目光中尽是轻蔑。 这么多人看着，楚玥自然要把“贤良淑德”装到底。 怎料刚一碰到楚楚，手下就扑了个空。 紧接着，屁股上一痛，一丝不差地跌进了楚楚刚才趴着的地方。楚玥不及楚楚灵活，手没来得及撑地，于是半张脸埋进了稀泥里，还呛了满嘴。 眨眼间，楚楚和楚玥就调了个位，亭下众人看呆过去。 楚楚撅撅嘴，低头，漫不经心地搓着手上的泥巴。 “砰！”亭中不知哪位手里的茶杯没拿稳，瞬间摔了个四分五裂。 沈红绡如梦初醒，现在泥里头趴着的是她的亲闺女楚玥！赶忙提了裙摆趋步而来，满头珠翠相撞，叮咚作响。 手上的泥巴越搓越黏，楚楚秀眉一皱，不欲与沈红绡多说，便三两步跑到池边掬了捧水洗手，洗干净后，面向亭中众人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诸位夫人，小姐。请你们看清楚了，这儿没有石牙子，也没有绊脚的柳枝，楚楚也不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儿，断没有平地摔跤的道理！” 小姑娘满身泥巴，仰着一张秀气的脸蛋儿，额头铺着密密的汗珠，在烈日下晶亮亮的，衬得她倔强无比。 “至于我是如何摔的，”她歪头指了指还趴在泥巴里羞愤得不肯起身的楚玥，“刚刚已经展示过了。” 古代又没有监控，所以她只能场景重现。 要是打不还手，让楚玥白白欺负了去，亭子里头这些贵夫人嫡小姐们日后见了她还不人人踩上一脚？ 如现在这般快意恩仇，顶多就是落下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名号，虽然不好听，但至少以后有人欺负她的时候能掂量掂量后果。 而且……若能因此被皇后狠狠厌恶了才好，越厌恶越好！ 楚楚不顾尊卑地直辣辣对上皇后的目光，果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憎恶，好似楚楚站在儿都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不错，都这样憎恶了，定然不会定了她做儿媳妇。 能做太子妃的，定然是德貌双全。她有貌无德，纵然太子再喜欢，皇后这边儿也定然是过不了关! 至于纳为侧妃……哼，这就是在打骠骑大将军的脸！ 楚楚抿住了忍不住要上扬的嘴角，眉眼露笑。 突然，衣领一紧，整个人调了个向，沈红绡面目狰狞地站在后头，像呲着獠牙的青面兽，扬手就要打她。 “母亲！”楚楚急急喊了一声，忍住了下意识就要缩脖子的动作，像要英勇就义似得梗着脖子。 沈红绡动作一顿，堪堪到她胸脯的小姑娘目光冷淡，说出的话更是冷漠无情。 “这一巴掌下去，您和那些街头悍妇有什么区别？当着这么多夫人的面，贤良的名声怕是要毁喽。” 沈红绡咬牙切齿道：“你一个贱人生的庶女，就算把你弄死，也无人敢多说我半句！” 说罢还要打，楚楚泥鳅似的从她的腋下溜走。 楚楚本就站在莲池边上，沈红绡来不及收手，偏这一掌又是蓄满了力，惯性带着她一整个人滚进了莲池里。 “啊——”沈红绡在水里扑楞了两下，“救——”脑袋在水面上沉沉浮浮，“不会——水——”。 奈何越扑棱离岸边越远，片片荷叶纷纷闪向两边，给她让了条往池心去的路出来。 人命关天，几个内侍见状，也不管僭越不僭越，扑通扑通下水将沈红绡拉了回来。 被拉上岸时，半数钗环掉在了水里，原本精致的发髻此刻蓬松凌乱，好不狼狈。 沈红绡趴在地上忍不住地呕水，甚至还吐出了条小鱼苗儿，看得楚楚捧腹大笑，有几位贵夫人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楚楚好不容易憋住了不笑，朝着围在沈红绡周围的众夫人道：“诸位可瞧见了，方才可不是我推她下去的。” 说罢，还摊了摊手，以示无辜。 沈红绡气得发抖，要不是此刻腿软的要命，定能生扑过来将楚楚撕个粉碎。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行了！”亭子里，皇后慢悠悠放下茶盏，缓缓起身，眉眼间尽是被人扰了兴致的不悦， “萧淑妃与玥儿身形差不多，想来衣裳能穿。钟姑姑，”皇后身旁的一个圆滚滚的中年老婢应了一声，“带她们母女二人换衣裳去吧！” 钟姑姑领命，刚要带沈红绡母女去换衣裳，却见远处杨柳青青中闪出一个赤色身影。 那人走的稳重，一步一步都带着皇权的傲慢与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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