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不好吗?
不,简直太好了。
要不是刘彻还在上面站着,江陵月恨不得立刻给霍去病鼓掌,一个小时不带停的。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有力地回击呢?贵族们吹嘘的、陶醉的、引以为傲的泡沫,就这样被他揭破——
轮椅,不过是一个代步工具而已。
太后用得、你们用得,士兵们也用得!
而且他们是真的为了国家而受伤、腿脚不便,远远比你们这群人更适合!
江陵月隐隐兴奋的神情吸引了刘彻的目光。
他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问道:“看样子,去病送轮椅去军中的事情,女医此前一点儿也不知情?”
“陛下!”
霍去病飞快抢白:“臣刚才说过,这件事全是我一个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
刘彻似笑非笑:“这样啊。”
江陵月懵懵然了下眼,对君臣突如其来的机锋不知所措。她看得出来,霍去病这是替她揽锅了,为的就是把她从这件事中撇清出去,不至于招致贵族们的记恨。
但轮椅这事吧,本来是她提出来,霍去病才会下手的。哪里有让他一人背黑锅、拉仇恨的道理?
江陵月毫不犹豫,立刻上前一步:“事情是霍将军做的,主意却是我出的。陛下若是要罚霍将军,别忘了带上我。”
他们若要记恨,也别只记恨他一个。
霍去病听懂了江陵月未竟之意,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赞同地蹙起眉头:“女医何必……”
江陵月小声:“哪有让你一人背锅的道理。”
刘彻轻咳一声,假装没发现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女医做出利国利民的好物,朕怎么会罚你呢?”
“倒是你们!”
他语气陡然严厉,龙目中一瞬燃起怒火:“为了一己私欲,竟敢拿太后做筏子,还闹到了宫里。是觉得朕平日待你们太过优容,能纵得你们如此胡闹?”
“臣不敢……”
“陛下,臣知罪了。”
江陵月即使没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气氛的凝滞。
哦豁,踢到铁板了。
她其实不认得这群人。但凭他们一件小事就敢刘彻请主持公道,足以见得他们是和刘彻关系亲近、又没什么脑子的那种。刘彻刚才的话正好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他们对上的,是霍去病。
他的背后,是强大的后族和等身的军功、是即将第二次远征河西之地的几万大军,是刘彻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重心。
怎么比?没法比。
你们啊,还是哪里凉快待哪里去吧。
后来她才从受罚的名单中知道,闹事的人里没一个朝廷重臣,多是和刘彻沾亲带故、又朝中无人的。多这些人半是被人唬着当炮灰,最后落得罚款充军饷、在家闭门三月思过的下场。
当然,江陵月也不会同情他们。
把医疗器械包装成奢侈品,这是碳基生物能干出来的事?被矫正之后还愤愤不平来告状,更该自食恶果。
不过经过这一次,江陵月和长安大家族们的梁子,可算是结下了。毕竟她亲口承认了自己指使霍去病,等于两人左右开弓,一人给长安贵族们来上一巴掌。
但她并不后悔。
从未央宫出来后,两人同走了一段路。江陵月说道:“好了军侯,咱俩彻底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啦。”
“你本不必如此。”霍去病说。
他平淡叙述事实的语气,却让江陵月生出几许的不服气:“可这件事本来就因我而起啊,我又怎么能当不粘锅呢?”
她又四下瞧了瞧,声音凝成细细的一线:“而且,军侯没发现吗,陛下他也有这个意思……”
有意,让她和卫氏绑定。
霍去病神情微动,漆黑的眼底似有暗色浮动:“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呀,这不是很明显么?”
江陵月露出一个略显得意的笑,落在霍去病眼里却莫名有点傻气。她好像一点儿不知道“明哲保身”几个字怎么写。明明看见是个圈套,还要直晃晃地往里面跳。
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但……
霍去病有种微妙的被哄了的错觉。自从他领嫖姚校尉衔、随舅出征后,这种类似温软的、含混的情绪就像沥干了水的盐粒,从他的生活中剥离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望着身边人藏在乌发下不甚明显的发旋,指尖莫名有点痒。
江陵月不知道霍去病的想法。她对于可能得罪了贵族这件事,并不感到担忧。
想要在这个时代放开手脚、有所作为,得罪贵族阶层几乎是必然的事。不说轮椅,她想推广到军队的酒精,不也是贵族们眼里的奢侈品?
“既然早晚都要得罪,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江陵月满不在乎地总结。
良久,只听见耳边一声沉沉喟叹:“罢了。”
——总归她久在内廷行医,少与外臣接触,他尚且能护住。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声无奈叹息,江陵月有点不好意思。但它一闪而逝,很快消散无踪。
两人同行的路程仅仅有一小段。出了未央宫后,一个到宣室殿议政,一个要去后宫值班。
江陵月挥了挥手:“那军侯,再见?”
“嗯。”
霍去病回以颔首。
旋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江陵月:“……”其实她还想再聊两句再走的。
连续几次,霍去病送客都格外果决,一点不拖泥带水。江陵月见他多是寡言冷肃的一面、策马时又有十分的少年感。
唯独从这些涓滴的细节中,她才能洞见霍去病作为一个军人,是如何行事果决、令行禁止。
他在征讨匈奴的战场上,指挥士兵拼杀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的么?
江陵月的神思飘远了。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霍去病身影走远了,才招呼远远缀在身后的白芷:“快跟上来。咱们现在,回昭阳殿?”
“诺。”
来时还有马车可以坐。离开就只能靠双腿走了。仲春初夏之交,日头最猛的时候把未央宫晒得像个蒸笼。江陵月走了一会儿,脚步就渐渐慢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白芷回头询问:“女医?咱们快点儿吧。”
“不行,让我休息一会儿再走。”
江陵月停在了宫道边上的阴凉处。把手当成风扇甩了一会儿,背上的汗水贴着纱衣,还是止不住地流。
“好热啊,真的好热。”
要是有空调就好了。除此之外就是洗澡。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人夏天多久洗一次澡?
……如果还是十几天,人不会臭掉吗?
可怕。
江陵月换了个休息的姿势。她到底没好意思蹲下来,只半弯着腰,用手抻着膝盖,把身子弓成虾米。下颌的汗滴落在了青石地面上,砸出一个深色的坑来。
忽地,覆在水坑上的阴影增加了一片。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幽幽地飘来:“你,是江陵月?”
江陵月倏然抬头:“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她果断的否认,让问话人很惊讶。在她的背后,一副一看就规格很高的华丽仪驾,正簇拥着略显沧桑年迈的华服女子。
女子眼底闪过异色:“没认错。从未央宫出来只有这一条路。除了她还能是谁?”
她微抬下巴,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
“带走吧。”
“是!”
她一声令下,几个武婢就冲上来捉江陵月。她们面无表情,气力极大。短短几息时间,就化解了江陵月的反抗,压住了她的四肢,把她制得死死的。
被架住的江陵月:?????
这女的是谁啊?不会她刚得罪了贵族,就被人堵门寻仇了吧?
混乱中,江陵月余光瞥见了白芷。她站在不远处,圆脸上写满了焦急。既想冲上来解救江陵月,又怕自己也卷进去,正进退两难、踌躇不前。
缠斗的缝隙中,江陵月冲她摇了摇头,微不可查地做了个口型。下一刻,也不知道白芷接收到没有,她就被大力宫女抻着,狼狈地转过了头去。
被死死按住、脑袋充血的瞬间,江陵月听到这样一句话:“太主,接下来怎么办?”
太主?
明明是历朝历代都不常见的称呼,为什么这么耳熟呢?
等等——
窦太主!
汉初儒学未兴,上古之风犹存,子女冠母姓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结合这人一看就很贵的仪驾……
就是她没跑了。
趁宫女松懈的片刻,江陵月猛地抬头:“不知堂邑大长公主有什么贵干?”
窦太主,是她的尊称。
堂邑大长公主,是她的官方称呼。
而在后世,这人最著名的是她出嫁之前的封号——馆陶公主。
孝景皇帝的同胞姐、武帝的姑母兼前丈母娘。
“哦?你知道我是谁?”馆陶公主没想过遮掩,但也没料到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被认了出来。
江陵月沉默。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娴熟的手法里猜到的。毕竟这一位干绑架不止一次,十几年前还绑过一次卫青。
馆陶公主不着痕迹地皱眉。江陵月的眼神,和回答时的神态,昭示着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乖顺。。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本太主的身份,不该恭顺一些么?”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忍了!
江陵月乖顺垂眼:“但凭您吩咐。”
“听说江女医的医术高超,想请江女医给女儿瞧一瞧身子罢了。”
她在“请”字上咬了重音。显然,若是江陵月不愿意,一定有比“请”更加激烈的手段。
江陵月却满脸愕然地抬头:什么——等等!
馆陶公主的女儿?
不就是传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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