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熹微斜斜穿过斑驳的枝叶，一片金黄的光斑斑波波投射在东墙那排书架上。 白禾安起身，往书架走去，目光顺着手指流转，继续道：“算起来，晴蓝你到悠云阁，也有一个多月了。悠云阁在你手里，井井有条，原本我是很放心的。” 她拿了一卷古籍，捧在手里翻动：“前日看《韩非子》，想起一个典故——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这句话让我很是受用。许多灾祸，往往是由微小的隐患慢慢酝酿，最后变得不可收拾。借着今日之事，我便托大说几上句。” 晴蓝与茉儿面面相觑，头一次见小娘子如此严肃，神情紧张起来。 白禾安看向晴蓝，刻意多瞧了一眼对方发髻上的蝶恋花珠钗：“先说晴蓝你吧。前日的事情，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解释？” 晴蓝眼眸一转，想到那件事，心惊肉跳，吓得脑门蒙上一层虚汗，心忖：小娘子果真是神了，怎么这等小事都瞒不过她？ 茉儿不知小娘子打的什么哑谜，转而看向晴蓝。 只见晴蓝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解释：“前日……前日郡王身边的齐炎来寻，让奴去梅诚斋一趟。当时小娘子您在白侯爷哪儿，奴来不及回禀，想着郡王怕是有要事吩咐，便去了。” 她说着，越发心虚，声音小了许多：“郡王他给了奴一对珠钗，让奴找个借口，引小娘子从听雪斋回悠云阁。我原不知郡王是何打算，但想着小事一桩，便做了个……” 晴蓝哑然，白禾安补充道：“你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白禾安合上手中书卷，又自顾自在书架上翻找，边道：“这事本不是件大事，但你却犯了大忌——你虽按照别人的吩咐行事，但最起码，事后该告知我此事，而不是藏着掩着，让我从旁的枝节知晓发觉。” 茉儿依旧一头雾水，不明白个中情由。但听表面的意思，晴蓝听郡王的吩咐行事，也不过是引引路……且小娘子不是心胸狭窄之人，特意说起此事，一定还有什么缘由。 茉儿藏不住事，如此想着，便开口问了：“小娘子，郡王与咋们霁月山庄关系深厚，想来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茉儿不明白，晴蓝姐姐此事……” 茉儿说着，见白禾安瞪了一眼自己，声音便低了下去，最后闭嘴不言。 晴蓝不同，已经听出白禾安话中深意——自古以来，一仆不侍二主。她作为悠云阁管事，却为了旁人的便利，出卖了主人。所以此事可大可小。 听闻茉儿刚才所言，晴蓝瞬间明白过来，茉儿心思单纯，又一心向主，怪不得郡王选了自己，还许了一对珍贵的珠钗……如此一想，晴蓝羞愧难当。 白禾安瞧了一眼窗外，院内稀稀疏疏的人，各司其职。 她怕话说重了，便又补充道：“此事摊开来说，对我而言，便没什么了。我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希望你以后引以为戒。” “是，晴蓝知错了，往后必定谨言慎行，不会再叫小娘子失望了。”晴蓝抚了抚眼角，一副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她心底其实暗暗松了口气。 自前日小娘子偷听郡王与下属的谈话，总心事重重的，晴蓝便惴惴不安，深怕自己办了错事。 之后小娘子带着锦葵去了洛阳，晴蓝心中更是焦灼不安，觉得自己不受重用，怕久而久之失了悠云阁管事的职位。 如今小娘子金口玉言，说了不计前嫌，晴蓝才终于放下心来。 白禾安的目光在晴蓝与茉儿之间转了一圈，又道：“同在一个屋檐下，难免有个磨擦。但若心中生了嫌隙，有问题总遮遮掩掩，不摊开来说，恐怕小事变成大事，小难酿成灾祸，届时再去补救，也就晚了。” 晴蓝心领神会，看向茉儿。 茉儿心虚地看向晴蓝，小声道：“茉儿只顾着自己，与晴蓝姐姐朝夕相楚，竟没发现姐姐不适，还得理不饶人，在众人面前让姐姐下不来台。” 白禾安抽了一本琴谱出来，无奈地看向避重就轻的茉儿，便又严肃起来：“我一贯喜欢清净，不希望拉帮结派的行为在院内发生。” 此话，轮到茉儿心惊胆战了。 晴蓝到悠云阁后，院中那一拨见风使舵的侍女便上赶着巴结，不再奉承茉儿了。 茉儿受冷落，私下又是请吃酒，又是送胭脂水粉的，另外笼络了一群侍女。 这么一来，悠云阁众人暗戳戳分成两派，有点小摩擦就能吵得不可开交。 茉儿心虚，不敢吱声。 晴蓝拧着眉，将此事认了下来，道：“此事怪晴蓝，没有做好表率，更没有约束院里的侍女妈妈们，长此放纵，才扰了小娘子清闲。” 茉儿面皮薄，一下子脸红起来，喏喏道：“也怪茉儿，仗着在悠云阁中的资历托大，多次带头不尊晴蓝姐姐管束。茉儿知错了！” 瞧俩人似乎冰释前嫌，白禾安暗自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往后我贴身的差事，茉儿全权负责。至于院内来往、采买、银钱和人丁的事务，继续由晴蓝负责。茉儿你要记住，晴蓝能做管事，必然有过人之处，若在差事上有什么需要或拿不定主意的，要与晴蓝多商量。” 茉儿与晴蓝都得到肯定，烦忧一扫而光，脸上终于浮现出些笑意。 白禾安总觉得人心是很复杂的， ………… 晌午过后，听雪斋来报，说白君南想要见白禾安。 白禾安想起瑰意商栈的事情还未了结，欣然答应。 得知白禾安要来，白君南大张旗鼓地梳洗打扮，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刚进听雪斋，白禾安便闻到浓重的药味，便问茉儿：“这两日，侯爷可有好好喝药？” 茉儿答：“侯爷胃口欠佳，就用了一些蒓菜鸡汤羹，药也只勉强喝小半碗。” 说话间，白禾安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白君南，便用温和平淡的语气说道：“侯爷安好。” 原本满面笑容的白君南听到“侯爷”二字，面色瞬时黯淡下去，笑容僵在脸上。明明前几日，女儿还唤自己“阿耶”的，不只是何缘故，今日改了称呼？ 他紧紧盯着多年未见的女儿，忍不住上下打量。见白禾安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那张肉嘟嘟的小脸被线条柔和的鹅蛋脸取代，五官越发立体，长相与印象中的奶娃娃依旧神似，特别那双眼眸，清亮有神，亮晶晶的像是夜空中的星辰。 白君南看着女儿越发喜爱，招招手，“禾安，来阿耶这里坐。” 随侍在侧的林九下意识捂着伤口，便要起身去取软榻，被白禾安制止住：“您有伤在身，不要乱动，免得扯到伤口。” 说着，茉儿已经取来一个蒲团，放在白君南软榻前，让白禾安坐下。 白禾安用责怪的语气说道：“看来是我们听雪斋的人不够尽心尽力，才劳烦侯爷的人带着伤也要亲力亲为，实在叫禾安觉得过意不去。这样吧，我回禀阿婆，换几个得力些的人过来。” 白禾安一副东道主的样子，话虽挑不出错，但听着实在见外。 林九看白君南伤心感怀的模样，忙道：“不用，不用。霁月山庄的侍从们尽职尽责，宽和有礼，可见郎君与娘子教导有方。怪小人多事，挂念着我家郎君的伤势，能动了便过来侯着了。” 林九悄悄看了一眼主人，又道：“前日，多亏小娘子出言相救，小人不胜感激。若郎君有差池，林九难辞其咎。” 白禾安表面上淡然，实则见了白君南，还是有些紧张。 白君南虽在病中，但举手投足温文尔雅。 他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不像是年逾半百之人会流露出的目光，纯澈得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也难怪，有这皮相，柳柔儿情根深种也不奇怪了。 他此时面色蜡黄，瞧着精神欠佳，让白禾安有了恻隐之心。 她问道：“不知侯爷平日里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尽力安排。您一定要多吃些东西，才能尽快痊愈。” 闻言，白君南脸上又浮现出笑容，思索一番，眸光又淡了下去：“如果禾安你能每日来走动走动，多陪陪阿耶。就像现在，你来了阿耶高兴，也不觉得有多疼了。” 白禾安哑然失笑，说起来他始终是父亲。这些年，他年年来访，也算是有诚意。当做病前尽孝吧！ 如此一想，白禾安也就答应了：“侯爷不觉得打扰的话，那禾安每日晌午过后来吧。我前些日子新学了曲子，正好明日过来给您解解闷吧。” 白君南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好啊！我家禾安真的是长大了！” 说着，白君南觉得亏欠女儿，伤感起来：“你小时候啊，最喜欢黏着阿耶。还记得阿耶教你识字写字吗？当时你还小小的一个，坐在阿耶怀里……” 白君南陷入回忆中，被白禾安无情拉出来：“那时我还小，自然不记得了。禾安只知，是阿翁阿婆悉心教养，禾安才能安然无恙坐在您面前。” 白君南闻言，羞愧难当，叹息：“是阿耶无用。” “先不说这些了。”白禾安不愿意听那些前程往事，便用轻松的口吻问：“您两日未归，想必草庐的人着急了吧？” 白君南茫然地看向林九。 林九答：“小人醒来之后，便传信出去了，让草庐的人一切照常，不许向长安传递相关消息。” 白禾安点点头，想到来意，打算以诚相告：“有一事，禾安想请侯爷帮忙出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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