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唇张了张,差点没说那是给佛的,随即就看见他眼神,也看不出还对什么神佛有敬畏之意了。 算了,哪能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君子。她干脆转身往回走:“反正祈完了,我回去了。” 穆长洲看着她走了出去,将杯盏递给胜雨。 侍从们先前特意将车赶远,以避开人群,现在才引了过来,就停在几步之外。 舜音走过去上了车,刚要坐下,听见胜雨的声音在外说话,靠近窗格才听清:“军司的马已牵回,还请登车与夫人同回。” “……”她想了一下,刚才确实没看见他的马,无言坐正。 外面胡孛儿和张君奉似乎过来了,穆长洲的声音不高不低,与他们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没了声音。 紧跟着车门竹帘被掀开,舜音抬眼,他已自外进来,衣摆一掖,在她右侧坐下,仿若理所应当。 车往前驶动,竟真成同车而回了。 舜音不做声,也不看他,眼神落在一边窗格上。车中昏暗,偶尔有道旁灯火照入,映出他身影,高大倾斜的一道覆盖在她的身影上。 穆长洲也不说话,刚才那句实在故意,看得出来,再说她只会更冷,不如见好就收。 城中依旧热闹非常,即使车驶出很远都能听见人声。 直到军司府门前,车停了下来,胜雨在外面请他们下车,舜音身动一下,目光才瞥向穆长洲。 车中昏暗,他动一下腿,脸转向她,看不清神情,忽然说:“对了,今日收到这个,险些忘了要给音娘。”说着一手自衣襟间摸出什么,搁在她膝头裙摆上,而后一手挑起竹帘,出去了。 舜音愣一下,摸了一下膝头,似乎是个信函,立即拿在手里,探身出车。 穆长洲已先一步进了府中,解了腰间横刀递给迎接的昌风。 舜音刻意慢行,自廊上过去,进了后院,边走边借着廊中灯火看了两眼手中,确实是封信函,脚步顿时快了,直往房中。 房中已点了灯,她合上房门,去桌旁挑亮灯火,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自秦州寄来,心中已按捺不住快跳了几下,飞快拆开。 是封无疾写来的回信。她的信被穆长洲以快马送出,他回复得自然也快。 舜音细细地看,封无疾说自己一切都好,她那封“家信”已认真读完,为免挂忧,附带自己手信一封,当晚就由千里快马送往了长安。 看起来,仿佛是在说因担心远在长安的母亲挂忧,他手书一封信,连同她的信一起连夜送去给母亲看了。但其实只有舜音知道,他写的信是对她那封信的详细解读,寄往的是长安宫廷。 其后有两个没头没尾的字:甚悦。 舜音唇边慢慢露了笑,他说的是圣人甚悦。那说明没错,圣人确实重视边防,难怪允他用千里快马,还这么快就给了回应。 后面还有几行字,却只是家常嘱咐了。封无疾挂念她,几乎将她的所有事情都问了个遍:在凉州可吃得惯、住得惯?气候可还适应?有没有身体不适?请她千万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看其言辞,都快恨不得追来亲眼看看了。 最后他又连连追问:新婚丈夫对她如何?到底是哪位凉州官员? 舜音才想起自己写信给他时,只注意写观察到的情形,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给忘了。 她收了信,匆匆走到窗边,朝外看一眼,刚好穆长洲走入后院,正一手解着袖上护臂,忽而偏了下头,目光似要看来。 她立即合上窗,回头时唇边不禁又笑一下,看看手里的信,心里总算舒服不少…… 城中几乎喧闹了一整夜,到了凌晨方才彻底安静。 军司府中一早开始忙碌,昌风走至东屋外,见门开着才走近,果不其然看见舜音已经早起,高声道:“夫人,昨日剿匪已结束,今早接到总管府令,军司府午间设宴为佐史等将士庆功,军司让请示夫人,是否赴宴。” 舜音毫不意外,张君奉领了兵权去剿匪,哪能不成功,自然有功可庆了。穆长洲协掌军政,会在军司府里设宴也不奇怪。 那看来昨日他们自城外回来时就已经成功接手鄯州兵马了。 偏偏她还得装作刚知道的模样,想了想说:“这是军司政事,我就不参与了。”顺带朝主屋那里看一眼,屋门紧闭,早起就没看见穆长洲,大概是一早就出后院了。 昌风称是,退出后院复命去了。 舜音在房中待着,那封回信还一直揣在袖中,拿出来再看一遍,确定一个字都没漏看才又收起来。 时将近午,张君奉自总管府复了命,快马赶到了军司府门前。 下了马,他随侍从进了府门,立即就问:“军司何在?” 侍从回:“应在厅中。” 张君奉立即脚步匆匆地往厅中走。 一进去,厅中案席已设,穆长洲就在上方主案后坐着,手中刚合上一份军务公文,看到他进来,抬一下手,示意他坐。 张君奉没心思坐,快步上前:“军司藏得真深。” 穆长洲看他一眼:“怎么?” 张君奉道:“我道那老僧为何说那番话,回去细想了许久才想明白。” 门外脚步声急,胡孛儿正好大步赶来,进门时刚好听到后半句,巴巴凑近:“什么?佐史想明白什么了?” 张君奉白他一眼,又离近穆长洲一步:“军司曾在长安高中进士,别人不知详细,我还是知道军司在长安住过几年的。想来那老僧认你为封家进士并非全错,恐怕是因你当时人在封家,而被当成了封家人。” 穆长洲什么都没说。 张君奉见他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了,没料到自己竟猜对了,震惊地站直,口中嘀咕:“还真这么巧?” 昨晚穆长洲走后,他本想等到众人散去,再好好询问一下那老僧。不想老僧说不问俗事就不问了,很快就离开高台走了,甚至眼下都已离开凉州,直往西域去了。 胡孛儿也不傻,听了这几句就已想起昨晚浴佛节上的事,目光直往穆长洲那里瞄,瞄着瞄着,眼都不可思议地瞪圆了,挨到张君奉跟前挤眉弄眼,还想知道详细。 张君奉没理会他,又看一眼穆长洲,低语:“总管定然不知此事。” 穆长洲仍未言语,只笑了一下。 厅外已赶来其他几个剿匪的副手将领,在门边齐齐向穆长洲见礼。 侍女们随之进入,开始摆菜送酒。 张君奉和胡孛儿顿时心思全收,互看一眼,各自闭嘴坐去案后。 过午许久,舜音已在房中用过饭,一边思索着要何时回信,一边走至门口,往外院看。 刚才还有些动静,现在已全然听不见了,说不定宴席已经结束了。 她猜穆长洲今日即便不出府,也会在前院与他们议事,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回后院,刚自袖中又取出那封信,一抬眼,正好看见穆长洲的身影。 他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穆长洲进入后院就看见了她,本要走庭中,脚步一转,走了廊上,直到东屋门前,看一眼她手中:“音娘今日避宴,是在忙着看信?” 舜音手往袖中塞了塞,唇边又若有似无地一牵,淡淡道:“没有,只是觉得那里都是武将,我去又没什么话说。” 穆长洲看到了她唇边那点笑,多看了两眼,昨日还脸色冷淡,一封信就有笑意了。 舜音看了看他,忽而问:“今后寄信也如之前一样?” 穆长洲说:“自然。” “……”那不还是要查。舜音无言。 胜雨领着两个侍女走了过来,看到军司在,都垂首停在后面。 穆长洲回头:“有事?” 胜雨答:“行将换季,来请夫人量衣,好添置衣裳。” 舜音来时确实落魄,只不过绿锦包裹里装了两三身衣裳,连新妇礼服都是由圣人所赐,新衣几乎都是来凉州后添置的,皆由胜雨安排。 昨日她参加浴佛节,胜雨便知此后类似大事小事不少,及时招了侍女来再添衣物。 穆长洲闻言点头:“量吧。” 舜音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说完竟然直接进了自己房中,从她身旁而过,擦过门上的占风铎,带出“铛”一声脆响。 胜雨立即道:“军司难得也在,不如一同量衣添置。”说完看向舜音,毕竟这是她这个妻子该安排的事。 舜音眼神闪一下,只好说:“那请军司先量吧。” 穆长洲在榻上坐下,今日不曾出门,他袍衫宽系,袖口未束,一副闲雅之态:“不必了,昌风熟悉,她们自然清楚。” 胜雨垂首称是。 舜音见他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只好走回房中,张开手臂,任由侍女上前量体。 穆长洲坐着,看她已刻意侧过身去,侍女拿着细绳绕过她腰肢,轻轻收束,绕出纤柔的一截,她脸也转向了别处。 他上下看了一眼,目光自她腰间,转去她侧脸。 直至侍女量好退了出去,胜雨也告退去取绸缎,他忽而问:“音娘信中怎么没提到你我婚事?” 舜音一怔,冷不丁听见这一问,差点没来得及思索,转头看他,已经反应过来:“你看过了?” 穆长洲提了提嘴角:“我好像只说过上封信不看。” “……”舜音只一瞬就定了心,没事,封无疾回信并没有提到什么,都是寻常语句,只是说得隐晦罢了。她想了一下说:“我原不知道寄信这么麻烦,本打算下次写信再详说的。” 穆长洲不置可否,随口般问:“那下次你要怎么说?” 胜雨已匆匆返回,手中托着几块绸缎,垂首近前,请舜音挑选。 穆长洲暂时没再说,只看着她。 忽见舜音回头自几块绸缎中拿了一块深色锦缎,走近过来,在他肩头一搭,回头对胜雨说:“这个适合军司,给军司留着。” 胜雨立即称是。 穆长洲看了眼自己肩头,她拿着深锦的手指葱白,一下抽走,连带锦缎在他颈边刮了一下,轻微的痒,不禁看她一眼。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转头放下锦缎,之前说什么,自然也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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