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定北!”迟江月揉揉白狼王白色的脑袋,听见它雀跃地小声嚎叫几声。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定北是她上辈养的一条狼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
跟着她练武,学文,进书院,后来跟着她到了战场上,那时她还稚嫩,过于自信,觉得靠着自己的武力和指挥能力不会出事。她体会不到其他将士上战场之前的恐惧和惊慌,她上战场之前只有兴奋和迫不及待。
此前她也是无往不利,常胜将军,带的军队往往伤亡最小。也让她越发骄傲,轻视敌手。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圈套,身边只有贴身保护自己的近卫团,大概二十人左右陷入敌人的包围圈。
数不清的长矛和斧钺向她刺过来,长距离的奔逃让她的体力早早消耗殆尽,此时闪躲反击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有好几次都被长矛擦着脖子边上刺过去,在脖子侧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近卫团的士兵虽然是精英中的精英,但是也抵不过人海战术,当敌军前仆后继地冲杀过来,怎么杀也杀不完,近卫团的士兵终究还是露了破绽,一个接一个地被斩头或者被远方的冷箭刺中。
迟江月看着自己的亲卫一个接着一个死在自己面前,临死之前还在说着“属下无能,不能继续保护主子了。”
目眦尽裂,一串泪水随着挥出的长刀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线。
在她伸手去接左手边受伤坠马的亲卫时,因为身后亲卫的死亡,背后突然斜刺过来四五个长矛。
迟江月手上还拖着手上的近卫,一旦闪开,被长矛贯穿的就是近卫了。
她不能闪。
余光看见旁边有一个方向,敌军相对较少,拿的是宽刀,攻击范围没有那么长,自己可以避开要害处。
正欲带着护卫滚到那边去,眼前陡然跃起一道灰白的身影,是定北飞扑过来替她挡住了攻击。
六根长矛同时贯穿了它的腹部,定北虚弱嚎叫一声,头一歪就没有了声息。
“定北——”迟江月抱着近卫喊道,却再没有那一声撒娇般的回应了。
怎么会......她明明,把定北安顿在帅帐里了。
这里距离帅帐少说也有好几十里路,而且在地形如此艰险的山谷中......
“定北——定北——”
泪水决堤一般模糊了视线,她发疯一样用手中的刀刃砍杀着周围的敌人。
鲜血染红了她的战袍和头发,她也没有一丝退意。
终于援军赶到,她的护卫队仅剩三人。三个人不是少了胳膊就是少了腿,还有一个重伤。最后不治而亡。
定北灰白的毛发被染成鲜红,干涸的血迹让它本来顺滑的毛发粘在一块,打了许多死结。
迟江月小心地从地上抱起它,一步一步地走回营中。在罗副将担忧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打来一盆热水,一点点洗去它身上的血迹,耐心地把打结的毛发一根根梳开,打理好。
洗干净的定北依旧威风凛凛,可惜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迟江月望着它失去焦点的眼球,用手慢慢合上了眼皮。
定北被她埋在附近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块地还有那十几个护卫。
他们都化作英灵,镇守着这命脉般重要的边关。
之后,迟江月带兵的风格好像换了个人,和之前大开大合,单刀直入,直取要害的战略完全相反。慎之又慎,轻易不敢下定论。
每次下令之前,带着自己的副将军师在帐中彻夜商谈,一遍遍的推演战局,直到万无一失,才下令出兵。
副将们心中感慨,少将军变成熟了,考虑事情更加周全,也更加慎重细微。再也不像之前,拿着一杆枪,用着兵行险着的计谋,每一次都在悬崖边上获胜。
小兵们不懂,只知道少将军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意气风发,豪气万分,带着他们大杀四方了。
总是被安排在营中校准兵器,修整体力,恢复精神,难免有些怨言,“少将军,最近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跟那些老头子一样,畏畏缩缩的。怎么不像之前一样带着我们直接杀进去,干他丫的。”
“就是,之前多爽啊,那些个番邦人压根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过来巡营的迟江月正好听见,撩营帘的手一顿。在门口站了一会,默默离开了。
她可以说很多话,但却什么都没说。
因为说再多也不如把他们平安带回去更重要。之前她把战争当成孩童时期的比赛一样,总想着要快点赢,要赢得漂亮。
她确实取得了漂亮的战绩,守城和攻城的功绩赫赫。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漂亮的三日下一城,以一当十,是建立在手下的士兵鲜活的生命上的。
此时的她终于明白了战争不是一场比赛,不是赢了就行。战争是个残忍的巨大怪物,动辄侵吞上千人的性命,眨眼间多少家庭为此破碎,多少幼童成了孤儿。
她再不要那些可以记载到史书上,供万人瞻仰的战绩和传说。她宁可慢一些,稳一些,即使被骂胆小,也要如此。
也因为战术的改变,结束这一场阻击战要比预计的时间晚上两个多月。
在此期间,爷爷突然染了风寒,这一场风寒让原本康健的老爷子,虚弱到无法站立,她回家时,迎接她的也不再是挺拔站立,犹如不老松的爷爷。
而是面色忧郁的老管家和府中压抑的气氛。
她只赶得上见爷爷最后一眼,躺在床上早已不能自理的老将军,望着她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是嘴唇张合微动,只来得及唤她一声“阿颜”,伸向她的那双枯瘦的手只到一半,就无力地垂到床边。
迟江月先是一愣,而后不敢置信地跪在床边抓住那双尚有余温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爷爷,您要说什么?孙女听着呢,爷爷——”
身后的仆人丫鬟跪倒一片,啜泣声,哭喊声,交杂灌入耳朵。迟江月却像是铜水铸成的雕塑,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不断地叫着那个亲手把她带大,教她念书识字,教她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武艺的老爷子。
妄图看见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像是小时候捉弄自己那样,哈哈大笑,说“兵不厌诈”。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失去生息的定北一样。
迟江月左眼滑出一滴泪珠,被她面无表情地擦去。松开一直紧握的,已经失去所有温度的冰凉的微微僵硬的手。
从地上起身,“福叔,给爷爷换衣服吧。”
这是她前生最后一次流泪。
——回忆中止,她抱起眼前银白色的狼王,比上辈子要重不少,拖着伤腿的她抱起来有些吃力。
但她不想放。
脸埋到定北的后颈中,有微咸的液体浸湿了定北温热油滑的毛发。
定北“嗷呜”一声,小心翼翼的收起獠牙,乖乖的趴在她怀中,一动不动的纵容主人的行为。
迟江月好一会才平复好心情,定北一下子从她怀中跳到地面,叼起地上的干柴运到山洞里面。
迟江月捡起地上散落的草药,跟在后面。
生起火后,她将草药碾碎,均匀的涂抹在自己左手的伤口上又撕了一节T恤,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就抱着定北,望着跃动的火苗。
前世也有许多这样的日子,她调皮,不想练武,就带着定北躲到山里面去,一人一狗在火堆前相互依靠。
她用手做梳子,给定北顺着后背的毛发,定北脑袋搭在她膝盖上,仰着头望着她,幽绿的眼神中满是信任。
“定北,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迟江月好奇的说,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定北,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场幸福的幻梦中。
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梦碎了。
定北“呜呜”几声,小心的用獠牙叼起她染血的T恤,“你是说闻到我的血的味道了?”
“嗷——”是的。
“我的血和前世闻起来一样吗?”迟江月按着它的意思提问,
“嗷。”没错。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担心问题太长,定北理解不了,迟江月语速缓慢的重复了好几遍。
定北站起来,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两圈。
“两年?”
“嗷”
两年前正是定北死的时候,看来他们来到异世的时间点都是自己死亡的时间点。
那魏子晋呢?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这个月才来,那自己和他死亡的时间相差不久。
但魏子晋对于这个世界的熟悉度,并不像只来了一个月。
甚至比她熟悉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他们都有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但是毕竟是别人的记忆,骨子里的不适应是客观存在的。
但魏子晋十分自如,感觉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样子。
那就意味着,魏子晋来这个世界的时间点,比自己还早!
那......
她打了个哆嗦,已经不敢往下想了,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是一年前。之后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那一封封的来信,分明是魏子晋的字迹。
内容也和他平时用语习惯一样。
所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信不是魏子晋写的。
那样的话,大梁的皇帝,早就被人杀死,找了冒牌货顶替。朝中却无一人发现。
就连她这个挚友,都没有丝毫的察觉。
如果是这样,那大梁朝中,还有多少是真正的大梁臣子?
自己梦中大败的场景,极有可能是她死后真实发生的!
迟江月光是想想,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自觉抱紧了定北。
就听外面有人大喊,“这有火光!”
妈的,这群人真是不要命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也敢闯进大山深处。
迟江月听着有个七八号人。
估计都是那位花臂大哥手底下的人,正往这边逼近。
定北瞳色一下子变深,后背弓起,是一个攻击性满满的姿势。
迟江月安抚性的揉揉它的脑袋,“没事,我有准备。”
她当然不会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准备,就在山洞里生火休息。
下面她准备了十几个大陷阱在必经之路上恭候着他们。
她带着定北往洞口挪了一些,全神贯注的听着那边的动静。
听见他们又叫了几个人过来。
约莫十六个人一块打着手电往这边走着,没过多久,最前面的几道手电光伴随着惨叫消失了。
十一......
后面的队伍混乱了许久,又恢复秩序,继续向前。
这次是中间的人,左脚踩进松软的土中,正要拔出来,整个人却快速的往下陷,这一小块土好像有吸力一样,把他往下面吸着。
他慌乱之下抓着旁边同伴的腿,却把同伴也带下去了。
地面上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只留下两个发着光的手电静静的躺在地上。
九......
迟江月数着人头,继续屏息凝神的等待。
却看见剩下的手电往后面快速移动,还分散了。
空旷寂静的山中传来几人的尖叫声“有鬼啊————救命!”
“噗。”她没忍住。
看来危机解除了。比她想的容易多了。
借着熄灭后的火堆余温,迟江月把定北当做抱枕,沉沉的睡去。
——“阿颜,阿颜,你醒醒!夫子要抽背了!”有人急促的叫着她名字。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张放大的好看的少年脸。
是少年时代的另一位好友,沈文山。
“凤颜!这是第几次了?给我站到后面去!”
迟江月站到后面,就见到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转过来笑话自己。
在后面没站多久,下面坐着的学生们齐齐起身鞠躬作揖拜别夫子。
迟江月像后窗看去,就看见定北贴在窗前的大脑袋。
是来接自己下学的。
拿着自己的书篓出门,沈文山跟着书童离开之前约她去后湖春游。
她回想着自己年少的语气回应。
管家福叔笑盈盈的拿着食盒和定北一块在门口等着,“饿了吧?有你最爱吃的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