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顾北姝再未踏足朱明殿半步,守着朱明殿的亲卫也由明转暗,朱明殿的一切事务交由青览和青薇之手,除特殊情况外,也无需上报顾北姝。
太医院里的药如流水般送来,桑幽皇宫里搜罗出来的年份长久的老参,也经由太医院之手,入了裴镜玉的口中。
饶是如此,裴镜玉还是日复一日的昏睡着,清醒的时间十分少。
由于他醒时为杜信求了情,顾北姝放了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一马,将他从来地牢里放了出来,只是刑罚受得较多,霜落也喂得多,去了半条命。既然人已经放了,顾北姝也没想着让人死,给人安排了太医,为他治伤。
至此,顾北姝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一个将死之人,仗着她的喜爱,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她,逼她让步!
她不仅没有杀掉他,还吊着他的命,又放过了奸细杜信,简直是仁慈得不能再仁慈了。
她想:不要再让她看见他了。
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惊天骇俗的事情。
烛火哔剥,照亮皇帝晦涩的神情。
玉手执笔,在绢帛落下墨迹。
幽都表面的平静也被打破,暗流开始涌动。
关于和谈一事,朝廷的大臣们也各有想法,朝会上吵了一两天,就连好不容易“病愈”但一直在朝会上沉默的康王顾明珠也阐述了自己的政见。
顾明珠主战。
她说得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她言桑幽灭西扶,不过用了三年。而今士气正盛,趁着这股士气,便可一鼓作气拿下东离,岂能与东离和谈,长它国志气灭自己威风!
她说得容易,桑幽灭西扶,天时地利人和都站桑幽这边,而东离与西扶的情况全然不同。
桑幽灭西扶,只用了三年是事实。可这三年里,西扶连年天灾,而上面的统治者不关心百姓,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内斗不止,逐渐失了人心。
加之桑幽为此蛰伏多年,猛然出击,又有裴镜玉与顾北姝里应外合,才如此迅速地接收了西扶的国民,使西扶和桑幽的位置颠倒,成了这西边天下的主宰。
但东离不一样,东离有贤明的君主和才能出众的太女,万民心之所向,没有在西扶和桑幽打得起劲的时候,过来分一杯羹,全靠战争结束得快,局面稳定得快,还有一直镇守东境的苏子卿够强横果决,又足以令东境将士服从。
想到这个人,顾北姝垂睫敛眸。
这边的消息可以这么顺利的送到周故棠手中,怕是少不得苏子卿的助力。
东境烽火连天,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但烽火烧不到幽都,幽都依旧繁华,顾明珠依旧可以高床软枕。
所以顾明珠不关心,甚至想要放任这场战争。
因为东境不平,那边的兵力就抽不出来,没有东境兵力的加持,顾北姝在幽都根本奈何她不得,她的势力得以保全,她为何要和谈,为何不能一直打下去,反正短时间内,桑幽和东离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东境长期得不到安稳,国库的银子一笔又一笔地投向东境,却得不到回报,自然会引起百姓怨声载道,到时再稍加引导,她就会是民之所向。
借着民意,她仍可以起东风!
她是凤后所出的正统嫡女,生来地位便要比顾北姝高!
凭什么!
那道传位诏书上,写的是她顾北姝的名字!
明明只要再快一步!
坐在那个高位上的人,就是她——顾明珠!
可偏偏,诏书上写的是顾北姝的名字,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也是顾北姝,是那个被送到西扶的弃子!
顾明珠空有满腔的愤恨,却无处发泄。
她的父后曾经抚养过顾北姝,顾北姝却枉顾孝道,将他逼到了通安寺苦守皇陵,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却能登上至尊位,她如何甘心!
父后被困通安寺,后宫她无力插手,也只能安插几个不显眼,地位低的内侍,好不容易顾北姝开了立后纳侍的口,又被那可恨的钱金溢给堵了。
外朝有母皇留下辅佐新君的股肱之臣,顾北姝在朝政上虽表现平庸,但也没有出大错。因此,没有外力,她根本无法撼动顾北姝的位置。
她真的想不通!
那道传位诏书上的名字为什么会是顾北姝呢!
区区一个死了亲生父亲的,无人疼爱,被推出去当了质子,甚至没人想到她会活着回到桑幽的——质子!
她防范着别的皇姐皇妹,全然不曾注意过这个西扶归来的质子,却败在了这个人身上。
而母皇也从未对这个做质子的女儿表现过在意。若是在意,也不会把人放在战场上,没有一点保护,任她多次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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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殿。
有风吹过屋角檐头时,下缀玉片晃荡,连排的风铎摇曳起来,风吹玉振,叮叮当当的清越之声连缀成片,风铃扬音。
古有君主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今有人为让美人安眠而布置了满殿的风铃。
卧榻闻铃,可令人心平气静。
因为,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卧床静养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睁眼,是黑暗。
闭眼,也是黑暗。
有时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是活着还是死了。
所有声响于他而言,都不再是喧哗,而是佳音。
世间纷扰皆消散于清越铃音之间,裴镜玉半躺在窗台的软榻上,耳中聆音,牡丹浓烈馥郁的花香萦绕在鼻端,他从罩身的大氅里伸出一只手,拨弄着窗檐挂着的风铎,玉片相击的声音,清脆悠长,格外悦耳。
“殿下,该服药了。”
他坐起转身,昔日惊才绝艳的儿郎被痛苦折磨得迅速消瘦下去,空余一身病骨,满面憔悴,黛青山色栖息在他的眼下,他倚窗而坐,氅衣下的身形单薄而瘦削,整个人似星辰摇曳而过的余晖,触之即散。
多乐微微矮身,拿着汤匙想要给裴镜玉喂药,却被他侧头一避,颈项间还残留着青紫的掐痕,说话时颈项间喉结涌动,他声音沙哑,吐字也慢,“不必麻烦,直接给我吧。”
他伸出手,袖袍宽大,空荡荡的袖袍衬着他的小臂分外纤细,腕骨秀窄,掌心纹路清晰,肌肤细嫩,一眼便可以瞧出,这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人。
“殿下……”多乐有很多话想说,例如汤药还烫着,味道又苦又涩等等,却被裴镜玉一摆手制止了,他再文弱温和,在很多事情上也是不容反驳的。
他也是皇室中人,也习惯于说一不二。
多乐恭敬地药碗递到裴镜玉手边,他苍白的指尖扣住碗沿,抬手,将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多乐为他递上蜜饯,也被拒绝了。
裴镜玉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所以药方也一改再改,有几味偏苦的药剂也加大了剂量,现在这药端上来,闻着便苦得难以入口,以往裴镜玉喝完药就要吃蜜饯或者漱口,可如今更苦了,却反而无所谓。
多乐想到了一种可能,眼睛漫上水雾,向裴镜玉告退。
铃声、风声、雨声、落花声……这世间许多许多的声音,裴镜玉都会欢喜地侧耳聆听,可他不愿听见人声,如若他没有特意吩咐,他身侧向来是不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