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戏言。
可这世间云谲波诡,风云变幻也常在刹那之间。
从东边而来的信使昼夜兼程,跑死几批马,终于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送到了顾北姝的手中。
今夜注定难眠。
八角宫灯里燃着幽幽烛火,映着顾北姝那张森然的脸,她未时离开朱明殿时,满面春风,唇角噙着笑,可亥时再来时,已然又是另一副面孔,冷酷而森然,寒意凛冽。
夜幕之上,月亮不悬,星子不挂,黑漆漆的,唯有影影幢幢的幽火。
寂静的宫殿因为顾北姝的到来而嘈杂起来,灯火被迅速点燃,值夜的内侍慌慌张张地唤宫殿的主人醒来,寝宫的门却被打开。
晚风寒峭,一出温暖的寝宫,裴镜玉便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命内侍一行人退下,内侍们见顾北姝没有出声,审度了一下形势,敛声息语地退了下去,多乐走前,担忧地望了望裴镜玉。
他长身玉立,身形瘦削,与顾北姝之间隔着料峭春风和幢幢火光。
顾北姝端详着他,见他发丝未乱,衣衫整齐,面容苍白而憔悴,分明是一夜未眠。便知道了他对今夜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原本只是迁怒,现在怒意更盛,她盛怒之下,反而笑了出来。
讥笑道,“镜玉真是好本事,困在宫闱,也能凭借寥寥数语让东离太女为你休兵罢战!”
单看幽都的繁华和热闹,会以为这是太平盛世,其实不然,桑幽和东离交界的东境烽烟不绝,一直胶着着。内忧外患之下,朝政之上,顾北姝难免束手束脚,以至于她现在还留着顾明珠这个祸患。
东离愿意停战,于桑幽而言,是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于顾北姝而言,也是个彻底解决麻烦事的好时机,外患暂时隐伏,她便可以腾出手,解决内忧。
而且东离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交出一个人,顾北姝的帝皇之位就可以做得更稳固。
可偏偏东离要的这个人是裴镜玉!
——是她千方百计才抓在手中的虚妄!
星辰跌落泥沼,镜中白玉染上尘埃,成为真实,才被她牢牢掌控,抓在手里,她怎么会将他拱手相让!
裴镜玉却没有理会她的讥讽,他寻着声音,“看”向顾北姝,他有一双轮廓极为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微微呈勾状,外眼角上翘,眼珠黑白分明,本应是十分有神的一双眼睛,却因三月半失了神采,可他这般清凌凌地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这双眼里留下自己的身影。
“东离愿意止戈,于桑幽,于陛下都是一件好事。”
“单单一个废人就可以换一个养精蓄锐的时机,三岁孩子都会做的选择,陛下还有什么疑虑吗?”
“呵,三岁小孩只会知道哪个是她在意的人,不会关注一个国家的利益……”
裴镜玉心头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色厉内荏,喝止她,“可陛下也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了!”
顾北姝畅快地笑起来,“对啊,孤不是三岁小孩,我们这些人吗!从来都是利益大于一切的……”她柔情似水,温声蜜意,“可镜玉忘记了一件事……”
在料峭的春风里,裴镜玉出了一身冷汗,寒风一吹,他忍不住地捂住嘴咳嗽起来,咳得弯了腰,咳得快要喘不上气。
顾北姝的话飘在耳边,是那么的恍惚,又是那么的残忍,他只是求一个自由,可一直有深宫高墙困着他。
“你忘了,你也是孤苦心积虑博来的利益……”
他想说,一人和一国,小利和大利,如何能比!却猝然呕出一口血,眼角也渗出血迹,他睁着眼,眼睛是空茫一片,长而密的睫羽如沾了水的蝶翼,不堪重负的垂落下来,他身形摇晃,倒在了闯过寒风,来到他身边的顾北姝怀里。
顾北姝神色冷然,漠然地看着怀中人鼻眼唇耳涌出来的血越来越多,她的手抚上裴镜玉的脖颈,那只手,手指纤长俢韧、骨节分明,掌心上有刀剑磨出的茧子,这不是一只单单只会舞文弄墨的手,它也握刀持剑,含着极强的力道!
他为什么总是学不会乖乖的,学不会听话呢!
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她!
她对他那么好!
她为他破西扶,助他手刃仇敌,又在西扶大殿伸手将满身血污的他拉出来,她给他一个安身之地。
她虽用玉佩试探他,可他若不逃,桑幽凤后之位,她将为他双手捧上。
他逃了,她也不过略施小惩,她依旧宠着他,纵容他,除了三月半的那次,他伤了自己的眼睛,她何时真正对他生过气!
为何他如此不识趣!
外面有什么好,宫墙之外,乱世之中,他一个弱质男子,凭什么过活!
既然他那么想出去,她便再做一回好人,实现与他之间的承诺。
——“我死了,你把我葬在宫外好吗?”
——“好。”
青筋在她的手背上一寸寸地暴起,裴镜玉的脖颈被她的手勒出了一道红痕。他潜意识地挣扎着,可他的挣扎那么弱,那么微不足道,他只能张开浸染了鲜血的唇,竭力得仰着修长的脖颈,急促地呼吸着,可鲜血回流,又使他呛咳起来!
将要窒息的痛苦使裴镜玉从晕厥中醒来,他的眼睛蓦然睁开,瞳孔扩散,眼白里遍布血丝,面部涨得通红。
他初醒时,下意识地去推扣住他脖子的手,但他越推拒,顾北姝就掐得越紧,在极度痛苦中,他的神志被找回一丝,陡然间,他松懈了所有力道,只有额角被窒息逼得青筋嶙峋。
他维系着那一丝神志,想:他已经挣扎过了,应该不算违背对师傅的诺言吧。
他好像看到一抹高挑的身影,红色的发带在风中被高高吹起,步履坚定地走向远方,他害怕而不安,于是抬手想去抓……可风太大了,迷了他的眼,他无助地垂下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妄想着裴苏叶就在前方……
可他跑了很久,很久,直到筋疲力尽,也没有再见到那个高挑的身影,他无力地趴在地上,落泪呜咽,喃喃地说着“师傅”。
顾北姝看着他放弃挣扎,看着他奋力地抬起手,任由他满手血污却试图伸向她,眼看他的手就要碰上顾北姝的白皙干净的面容,却无力垂落下来……她漠然的眼神里才出现了一丝动容,骤然松开了掐着裴镜玉脖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