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扶国师的教养下,裴镜玉长了一身傲骨,但西扶国师将他教得很好,他虽有一身傲骨却不傲慢骄横,他是自信而谦逊的。
他对人只有亲疏远近而无高低贵贱,无论是皇室儿女还是平民百姓,亦或者是像她那时一样的质子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他也只要求自己对这众生平等,并不将自己的要求强加于别人身上。
西扶的国师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自幼时起,便被保护在观星阁那座高楼里,高居于他的瑶光台,众生疾苦不入他眼,他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所以他对景璃满腹的嫉妒和她刻意的接近视而不见,都可以唤得亲昵。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还未在西扶国师的庇护下长成,西扶国师便先一步离去,护佑他的高楼一夜坍塌,他的天真烂漫变成了插向他自己的刀剑。
他对众生平等,众生却对他有高低贵贱之分,在皇室的刻意引导之下,国师逐渐成了妖道,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而他也从人人尊敬的国师继承者,上天赐予的瑶光星,象征祥瑞辐辏,成了妖道的弟子,是给西扶国带来灾难的灾星,是西扶国力日渐衰败的罪魁祸首。
他血缘所在的西扶皇室没有救他,反而将他推入更深的泥淖,他的傲骨被他所谓的亲人与国民折断。
天下星跌落泥淖,污泥满身。
西扶不想要这个灾星,便将这个灾星推出去联姻,可西扶的使团没能将裴镜玉带到桑幽去。
那一日,长街漫血,受过观星阁之恩的人终于站了出来,为裴镜玉再争取了三年的时光。
后来西扶爆发了一场叛乱,那一日为裴镜玉说过话的人,都死在这场叛乱之中,也就是这场叛乱将西扶推向了灭亡。
裴镜玉和顾北姝联手了。
他终究是国师的徒弟。
惊才绝艳。
他向自大傲慢的同胞妹妹示弱,甘心服下三月半,被景璃操控,隐藏在景璃的身后当一只搅弄权势的无形的手。
景璃以为自己操控他,实则被他操控,她当上西扶的太女,最后成了西扶的亡国之君。
史册永远会留下她的名字——景璃,葬送了西扶的罪人。
纵然是他甘愿服下的三月半,可它真正发作时,依旧很痛,所以他忘不掉那只掐着他的手,也忘不掉被逼着咽下时的耻辱。
桑幽大军包围西扶皇宫的那一日,景璃看到他在大军身后出来,先是大怒大惊,然后用解药威胁他,最后跪下来哀求他,她堂堂一个皇帝,像条畜牲一样跪趴在他面前,求他饶过她。
他会饶过她,呵,笑话!
观星阁之众皆死于她们之手,他凭什么饶过她!
比三月半发作时更痛的是,他听到师傅死因的真相时的锥心刺骨,他一直知道皇室不喜欢他这个皇子,可血缘宗亲,所以他不言不语,当做不知晓。
他待世人以真诚,世人却谤他、欺他、辱他、贱他、恶他、骗他,甚至害死了他最亲的人。
景璃死于他手,西扶皇室嫡系一脉也尽死于他手中,他的母父、姐妹、兄弟皆被他持刀斩于西扶皇宫的大殿之内,那一日鲜血淋漓,渗透砖石,深藏地底。
苏合认为他是攀附顾北姝而活的菟丝花,她压他回京,虽然严防他,却也轻视他,认为他无用,孱弱,单凭美色博得他人欢喜,是因为她不曾看到这一幕。
景璃根本没想让他活,所以三月半根本没有真正的解药。
空旷的大殿里,顾北姝毫无波澜的声音读着一个缠绵悱恻,波澜起伏的俗套爱情故事。
贵族小姐被追兵追杀,掉落悬崖,被平民之子相救,却意外失去了记忆,在与平民之子相处过程中爱上了他,两人互表心意,恩恩爱爱,平民之子也怀上了贵族小姐的孩子。
就在这时,贵族小姐的家人找来了,欲拆散他们二人,贵族小姐在争吵过程中不小心磕到头,醒后,以往记忆回归,却失去了对平民之子的记忆。
过往恩爱,皆如烟云,随着消失的记忆而消散了。
平民之子被抛弃,贵族小姐回到家族……听到这,裴镜玉猜测大概后续也和别的本子一般无二,世人追求跨越阶级的爱恨,也更爱圆满的结局。后续应该是小姐再次发生意外,记起平民之子,然后苦苦哀求,博得原谅,中间再插入他们二人的爱恨情仇,平民之子在她离去之后的艰苦生活……再在他们在一起后戛然而止,不会再着墨于平民之子在高门大宅里如何过活。
不过,话本本就是虚假的,倒也不必为了书中人悲春伤秋。
裴镜玉思绪飘散,突兀地想到他和顾北姝的少年时与这话本故事倒有一些相似处。
贵族小姐是被追兵追杀与平民之子相遇,而顾北姝是被迫来到西扶为质与他相识;贵族小姐与平民之子相爱,顾北姝和他年少时也互生过情愫;贵族小姐和平民之子分离之后再相遇,顾北姝和他也是如此……
如此想来,他和顾北姝之间也可以写一个话本出来,就是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执笔了。
他轻轻地笑出来,忽而对顾北姝说,“陛下,我之前是诓你的,观星阁内没有解药,三月半也没有解药,我死了,你把我葬在宫外好吗?”他微微低头,是一个恳求的姿态。
他的胆子就很大,仗着年少时微乎其微的情愫,就敢笃定顾北姝不会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顾北姝并试图激怒她。
他想活,却活得不痛快,他不想活,却又不甘心死。
他真是一个矛盾且贪婪的人。
殿内陡然寂静下来,书册被顾北姝紧紧攥在手中,力道太大,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褶皱。她垂下眼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们之间的气氛趋于平和,良久,空旷的大殿里,一个“好”字探口而出,引起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