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玄烛脚步一顿,转头朝着人群中看去,瞧到几个人神情幸灾乐祸。
今日为首挑事的农户汉子站在一边,装模作样地表达关怀关心,心里头却是有几丝诧异。
他叫人引开了温家护卫,又听了高进的吩咐,改放小火。那些引开温家护卫的人,现在也未回来,瞧不见一个人影,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还有这个火,也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竟搞出这般大的阵仗。
他想了想,许是上苍觉得温家这户人家死不足惜,于是加柴添火。这火势这般大,还烧了这么长时间,怕是里面的人,烧得连个渣都不剩。恰好干干净净的,让人查也查不出什么异样。
不过,此事惊动了高进,不知高进会不会在日后,朝京城那个主子告上他一状,只怕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他瞥眼高进,见他眼观鼻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拿腔作调当作不认识他。
啧,这高进竟嫌不够热闹,带了那么多衙役,还带了两个小白脸!两人看着年轻俊秀,其中一人瞧着弱不禁风的,还去火场四周绕了一圈。啧!这工部的小监工,倒是比他还会做样子!
为首农户汉子心下不以为意,还在心底啧啧。忽然有几个护卫上前将他们几人围住,那被他瞧不上的小白脸走到他跟前,“庄主何在?”
他万万没想到,那小白脸的一双眼睛竟如此锐利,黑沉沉地似那不见底的潭水。为首农户汉子只是对上一眼,心里头突突直跳,只想后退一步,但身侧是伙伴们的拥挤,让他动弹不得。
转念一想,不过是个监工小白脸,有什么可怕的?
他指了指那一片冒烟的焦土,忽而又拿捏了腔调,“回这位大人的话,小人不是这个庄子上的佃户,不知晓此庄子的庄主是何人。烧得这般干净,感觉这庄主应是困乏了早早歇息去了。”
“哎!这夏日天干物燥的,许是她从皇城中来的贵女,未见识过灶火,夜里用完了未及时埋火,竟不知如何的,就这般引着了,等我们周边的农户反应过来,已经是这样子了,这样的大火,想必是无可挽回了。”
折玄烛闻言,沉眉吩咐护卫:“把这几人绑起来!”
为首农户汉子一愣,头被护卫按在了地上,惊得他大声叫嚷:“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天理了!为什么绑我?天杀的!官员乱抓人啦!”
“杀人者当刑,你有何罪,当真不知?”折玄烛冷声道。
“我有何罪?”为首农户汉子扯着嗓子落下此话。
蓦地,一面瞧着火势不大,损毁不高的院落门被打开,一道清亮软糯的女声传出来,“哎呀!怎么这么多人呀?万万想不到,这害人精一个人的戏台,也能这般热闹。”
说话之人一身海棠花色马服,杏眸乌黑亮丽,神采奕奕,头上发髻简单仅有几点珍珠装饰,但整个人光彩耀目。
为首农户汉子挤眉弄眼才看清说话之人,惊恐地挣扎着欲要往后躲避,头却被护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惶恐不安地大喊:“你……你究竟!是……是人,是鬼?”
“你猜?”温灵籁润泽红唇微勾,笑吟吟地走过来,轻轻扬手,一堆被捆成粽子似的人被推了出来,摔倒在地。
这些人正是那被安排来放火的农户和几个看似护院的人,他们此刻皆是面目熏黑,跼蹐不安似丧家之犬。
温灵籁笑言:“不怀好意的……嗯,怎么喊你呢……你不会以为我只带了这么些人吧?”
打定主意用这个庄子收留些无家可归之人时,温灵籁本就安排好了暗卫偷偷跟随自己,段清渠就在其中,明面上能看到的温家护院只是做戏给人看的。毕竟,她可不想再次经历遇到歹人的事情。
她本来想着到庄子里看看情况,适合做些什么行当,进了庄子,却不想庄子的农田被人侵占也就罢了,竟还有人偷偷想谋财害命。若不是今日好心给了那几个孩童吃食,今夜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个小少年从一侧窜出来,面对温灵籁说道:“我瞧过了,就是这几个人密谋的。”
为首农户汉子抬头,看见这人是个眼熟的,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好你个没爹娘的宵小!”他呸了一声,唾出一口沫子,“若知你会阻了大爷我的计谋,应当早早把你淹到河里!”
这话骂得小少年脸色难看,一脚踢在了为首农户汉子肩头上,“你个十恶不做的坏人!凭什么骂我!”
为首农户汉子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温灵籁哼笑一声。
“你此刻厉害逞威风有什么用呢?不如费点心思担心一下以后的处境。一个小小农户,有正道不走,学什么谋财害命的腌臜手段?看同村人的神情,你身上怕不止一个罪名吧?哎,不过你谋害了我,想必是活不成了的。”
温灵籁身后的人已经将行凶作恶的歹人整整齐齐地押了上来,温灵籁清点了人数后,转身朝众人微微见礼。
“这些害群之马谋害庄主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此处,刚才诸位官员定已亲眼见证……”她微微抬头,猛地对上了一双墨玉似的眼睛。
温灵籁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口中。
四目相瞪。
“你怎么在此地?”温灵籁一双杏眼睁大。
折玄烛看向她,轻言道:“我陪李大人一同在此处巡验田地。”
说着,他骨节分明的指尖对上了李珺承。温灵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眼睛里映入了熟悉的面孔,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将尉迟姝带走的画面。
缓缓施礼,却被折玄烛一把扶住了手腕,轻轻朝她摇头。
有风拂过,远处浓烟夹杂几颗已无火光的灰烬,映在他澄澈的眸子里,显现出来几丝流光。但他只是像往常一般,只留了轻轻一眼,松下手,便移开了视线,很有一种守礼的分寸感。
“此处人多且杂,无需向他行礼。”折玄烛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出来。
高进见这女娘从火场出来,还绑着他的家丁,心里早已像沉石快速落到悬崖下。可怎料,这女娘竟会和煞神相熟,两人走得这般近!偏偏又好似与身侧的五皇子殿下也很熟。这不,五皇子殿下竟主动地朝着那女娘点点头,微笑似春风,像是旧识……
为首农户汉子头被按在地上,眼见这林庄庄主女郎与小白脸四目传情,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只觉得自己那时的算计谋划像是个笑话。如今又被那庄主女郎的人绑在地上,如何甘心?
他眼神一瞥,看见高进和四周的衙役,计上心头,大声嚷嚷:“高大人!你我乃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呀!我若入了地狱,你如何能够独善其身?现如今你手上有这般多的官差,何不奋起将这些人统统拿下,送至京城那位大人手中!这局面,不就挽回了吗?”
他话音未落,便被看守的护卫狠狠一脚将他全身打趴在地,做出了四脚朝天的龟状。为首农户汉子一下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又被护卫扯扯回来,重重地踩在地上。
高进正嫌弃自己装鹌鹑的模样还不太熟练,冷不丁地听到有人点了自己的命,恨不得将为首农户汉子一脚踹死。
这个二愣子猪!高进无话可说。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觉得自己能够做得了主?还提了那位大人!饶是那位大人来了,此事能有什么转折?他再如何只手遮天,如何越得过当朝皇子?
且不说五皇子殿下实力弱,人人传言不务正业,但能跟在五皇子殿下的身后之人,会是什么不入流的人物?再看看那女娘,模样倾城,五皇子殿下表现很是客气,定不会是什么平凡身份!如何斗得过这么多势力?
辱骂当朝皇子是什么罪?辱骂当朝大臣是什么罪?谋害当朝皇子又是什么罪?谋害当朝大臣又是什么罪?这个猪脑子!真的是个猪脑子!自己嫌脑袋钉在脖子上难受,拉着老子做什么?这都什么玩意!
高进心里头骂得干脆,存着一丝奢望可以让他全身而退,忙跪在地上。
他不敢同五皇子殿下申辩,也不敢面向那个煞神,只敢跪向工部比自己品阶高的官员面前,哭喊道:“大人!下官冤枉啊!此人乃蓄意攀扯下官!”
正说着,恨恨地扭头看向为首农户汉子,“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不认识你,你何苦如此陷害于我?”
为首农户汉子看他表演了个变脸,自己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满头雾水地看向他。
温灵籁闻言,向前行了两步,道:“大人,莫要听此人一面之词,高大人与这群人狼狈为奸,我是有人证的。”
李珺承和折玄烛听了,心中啧啧两声,竟有大反转,真不愧是我(守霁)看上的女娘。
被跪的工部周大人眼见,五皇子殿下与她客气,安世子与她攀谈……而且先前安世子的神情是那般吓人,吓得他浑身哆嗦。再看方才二人四目流转,怕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正站在人群中瞧热闹,冷不防地被高进的一个“大人”和下跪,推到了风口浪尖中,脸上的神色瞬间比那为首农户汉子还要茫然。他是工部掌管屯田地的郎官,只是得了安世子的青眼,被喊来一道视察,若问些民生管政,他能说出个一二三。
可这高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让他站在人群中被砸到了。但他能做什么主呢?啧啧。
“刑不避官,绳不挠曲,是法无高下,高大人是否以身试法,由吏部的人分辨。你有何罪,自也有王法绳之。”李珺承声音干脆如珠落玉地。
他的话音一落,已有人上前抓拿高进。高进大声分辨却无力回天,同那群歹人一道被带了下去。
作乱之人连夜被送去镇子上的衙门,衙门的管事见是五皇子殿下的宾客,又见到被抓之人是自己的上峰高进,头发都在瞬间掉落一把。他不敢敷衍了事,一面将歹人随从们关入大牢,一面连夜递了折子给吏部。
万事俱休,温灵籁带人送折玄烛等人出庄。
马车整顿之际,折玄烛回头看一眼,只见暗夜沉沉,林庄人少,显得更加空荡荡的,露出几分令人不安的陈旧感,几处灯火斑驳却照不透这个黑暗。他再抬眼望向另一处的庄子,那里更是一片浓黑。
温灵籁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处的黑暗,不由紧了几步。
折玄烛放慢脚步,半晌走到马车前,四周寂静。他忽然放下脚步,问跟随在他侧后的温灵籁:“你预计何时归京?”
她闻言,仰头看他,“过几日吧。”
“不妥,此地人烟稀少。方才陷害你们的几个农户想来背后是有人撑腰,你继续留在此地,若是有人前来报复怎么办?”
温灵籁未言,眼角余光瞥向四周暗黑之处。先前她想过这事,庄子被占地还好说,递个信物到镇子或者县里的县衙,自能解决。只是她不只想做这些事情……
折玄烛看出她面上的纠结,轻言道:“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将你的计划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当尽力帮你。”
温灵籁一愣,抬头看他。恰巧他一双狭长的眼垂下,目光是少有的润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在温灵籁的目光里,分辨不出折玄烛对她是否温和,也许是瞧在阿父的面上,对她给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节。她不能随意让人帮忙,若并以此去威胁阿父,自是不好的。
温灵籁先移开了视线,轻淡柔声道:“不知安世子为了什么呢?我们见面不多,但你却常常帮助我,欠下你的情分,我定会偿还的。”
她话说出口,神情坚定,落在折玄烛的眼底,倒显几分可爱。
“安世子不必假公济私了,无须你的帮助,我定然能做好此事。”
折玄烛从未觉得她做不成,在他眼底,这女娘可是能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
半晌。
折玄烛抿唇轻言道:“只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今日你涉险之事,若是被尉迟姝知道,定然会忧心,还有你的家人也会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