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逆光站着,玉冠乌发,月白银丝祥云暗纹锦带勒得腰身极好,下面的一双腿笔直修长,一双浅色蛇皮靴对撞波光粼粼的湖面。
尉迟姝轻笑一声,脸面沁粉如一旁的垂枝晚樱花瓣,一双清澈明媚眼睛瞧着他,指尖虚晃指他。
“你是不是逢场作戏?”
李珺承没说话。
“你为何不说话?你长得这样好看,邀我私会时,那些胡话连篇,如今怎不说话?”
李珺承对上她一双黑亮的眼睛,“你要说什么?”
尉迟姝一双黑亮的眼睛斜了他一眼,坐在水中很是无奈无助,重重叹气,而后又轻哼一声,“我的簪子掉了。”
李珺承瞥一眼沉在湖底的一支缠花枝挂玲珑镶玛瑙金簪,抿一下浅色的唇。
“你不愿给我捡簪子!”尉迟姝冷声哼气,睇他一眼,垂下了头。
她半天不说话,努着嘴念念。李珺承有些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尉迟姝抬起头,白一眼他,“你看不出来吗?我在生气啊!”
李珺承一时未言,哑然间,他轻声问道:“很重要吗?”
“什么?”
他低眉,“你的簪子。”
“自然。”面前之人似轻声啜泣一声。
李珺承垂眼看她,她莹莹小脸微垂,轻咬贝齿,鸦青睫毛垂翘微微发颤,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你说想娶我为妻,这事都不愿意做。”
此话突然落入温灵籁耳中,如五雷轰顶,看了看尉迟姝似不清醒的小脸,又看了看神色不明的五殿下李珺承,大气不敢喘一下。
四月的湖还有几分冰凉,湖水自然也不干净。水面不深,李珺承淌水下湖,弯起腰将湖中的簪子捡起来,一身月白的长袍沾了泥水与枯枝败叶落花。
他将簪子递给她,摘下身上的枯枝,拧袖看了眼二人,“麻烦始安县主给尉迟小娘子绾发。”
温灵籁反应有些迟钝,正要给尉迟姝绾发。
李珺承提步离去,尉迟姝叫住了他:“你去哪儿?”
“你们喝多了,我去叫人接你们——”说着,打量二人,“顺便让人给你们送些衣物来。”
尉迟姝微微摇头,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动动漂浮在水面上的宽袖,斜眼看他,“我们没有喝酒。你未发现我们身上是没有酒味的吗?”
李珺承垂眸,确实如此。
他微蹙眉,隆起小山川。他自小生活在这深宫之中,宫里头的隐晦自然不少,对此等手段自然不陌生,只是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此处使用。
尉迟姝冷哼一声,“有人不喜欢我的停云妹妹,想要害她,被我们识破了。”
说着,她从水底站了起来,挨近他,“他们不喜欢停云妹妹,我自然也不喜欢他们。你长得这般好看,定然同他们不是一类人,你会欣赏停云妹妹的,对不?”
李珺承轻抿薄唇,虚扶已在摇晃的尉迟姝,未回她的话,而是将目光投向温灵籁,“你能走吗?”
温灵籁点点头。
他脱下身上长袍外衣,给尉迟姝虚掩,扶她上岸去了小屋内。温灵籁正当犹豫要不要起身时,自身衣裳又湿透,顾及李珺承是外男。
远处走来一个男子,是个眼熟的。
——
画舫之上,挑目远看,水波层层,在水中画出天际云彩,清风徐来,吹动画舫上层层叠叠的七彩帷幕。
众夫人早早地下船喝茶去了。
帷幕后,众贵女才俊或立或坐,动静不一。
木伍玥蹙眉倚坐在窗前棋桌前,一边侧窗赏景,一边同另一个贵女下棋。虽说下棋,她却又有几丝心不在焉,不停地往画舫外停船瞧去。
眼见温灵籁的侍女桃夭过来,忙叫人代她下棋,起身招呼过去。
温灵籁走后不久,桃夭手里拿着温灵籁的衣裳走了过去。给她传话的侍女说是,正宴上温灵籁不慎弄脏了衣裳,让她去取衣裳。
桃夭在回来的半路上遇到了木伍玥,将此话说给木伍玥听,木伍玥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忙叫人去寻温灵籁和尉迟姝。
几人走去安国公夫人约温灵籁的厅中,瞧不见安国公夫人的身影,那处的侍女说从未见过两位娘子。桃夭寻了几圈,愣是没有找到人影,这才回来与木伍玥商量。
这些事情赶巧了。
木伍玥眉心突突,她不知道温灵籁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能大肆张扬,寻了借口坐乏了,便出去与桃夭还有尉迟姝的侍女寻人。
刚走没几步,冷不防一道人影走过来挡住她的道。
“木家妹妹这是着急着去哪儿呀?”李常椿摇着精致小扇,“哎哟”一声,“这不是始安县主身边的侍女吗?怎跟在了木家妹妹的身后了呢?你家县主去哪儿了?”
桃夭看眼她,垂眸道:“多谢李娘子挂念。”
她未回话,李常椿想接茬也没处可说,正想指着桃夭骂她没有仆人该有的模样,远处人群略有涌动。
几人抬眼看去,竟是安世子与各位皇子等人。
李常椿自然不会放过表现机会,朝着人群走去了。可木伍玥怎不知后院的腌臜手段,怕是眼前这个女娘使了坏。
“你别走!”木伍玥乃是名将之后,怎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娘?一把抓住李常椿的手腕,用劲一拽,李常椿险些摔倒在地。
“怎的?你也是担心前些年的事情再次发生?”李常椿稳住脚底,扑哧轻笑,“也是,我记得那年的女娘也是不知从哪回的京城,自小不在京城受管教,去了犄角旮旯之地,当众丢了脸。”
“原来啊!是和一个男子在一处,红丝腰带都缠人家腿上,不知道干些什么,瞧着就是衣衫不整,两人满脸通红。”李常椿的说话声不小,一旁游玩的男女都看了过来。
木伍玥冷笑一声,“裁缝不带尺,存心不良啊李娘子。”
李常椿呵呵轻笑,“这做人嘛,要行得正坐得端,要不然别人说了两句,就这儿骂人……不过县主样貌出众,是会让我这平时素不相识的人都担忧的。”
她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腾空出现,周围贵女才俊随之一愣,全员望过来。
李常椿脸皮火辣辣,脸面一疼,方才反应过来,盯紧面前的木伍玥,“你敢打我?你个泼妇!”
“若我是泼妇,你又是大家闺秀了?大家闺秀竟敢随意编排二品县主?”
“你!”李常椿气得不行。
身旁众人窃窃私语与偷笑,如同另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她脸上。她眼睛瞧见方才出现过的安世子众人不在,吩咐身边带着的侍女婆子。
“给我狠狠地撕烂这个小泼妇的嘴!”
木家虽没带那么多随从,但几人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的工夫就将李常椿带的人制服了。
事情越闹越大,自是闹到了安国公夫人面前。
太阳略西,主厅庭廊两侧众侍女安静站着。
宋倩捏着眉心,脸色难看地从内厅走了出来,听着李常椿哭哭啼啼的声音更是烦躁得不行。在宋倩身侧,还有李尚书令夫人。
李常椿的衣裙脏了,头发也有几分蓬松,一旁的木伍玥倒像个没事人般,端端站在一处。
李尚书令夫人见状,剜了一眼李常椿,李常椿在她嗔怪的目光下,跪地行礼道:“安国公夫人,对不住,此事是常椿的不是,是我失了分寸先动的手。”
宋倩叹口气,询问了动手由头。
李常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但是眼神一转,将对自己不利的地方摘得干干净净。
宋倩递给木伍玥眼神,木伍玥委屈地努着小嘴,“李家娘子所说并非属实,是她诬蔑在先。”
听了木伍玥的话,宋倩又问了几个动手的,互有偏向,众说不一。她问了自家守在那处的侍女,她们的回话均是李常椿动手,但将李常椿隐瞒的事实都说了出来。
一旁的李尚书令夫人瞧宋倩脸色极差,自知不好,忙贴过去赔笑道:“夫人,小女娘家家的,不懂事,您也是知道的,您大人有大量。”
宋倩嫌弃地看她一眼,“她不懂事你未必没有责任!”
说完,犀利的目光转向了李常椿,脸色沉沉,“且不说县主是诰命!女娘家的名声,也是你能随意浑说的?”
李常椿不服气,但不敢表现出来,“我知错了,我与县主有一面之缘,本见过她,但见宴会结束后不知所踪,有所担心罢了,怎料我这张嘴不争气,说错了话,恼了木家妹妹。”
宋倩脸上沁着一层寒霜,昔日温和的嗓音含着冰,“她是因为与我说话,说多了,困乏了,此刻正在屋内歇着。”
怎么会!
李常椿脸色写满了不可思议,因与三公主和曦儿相熟,常出入安国公府,为了知道安世子折玄烛的行踪,有收买几个小侍女。今日在宴会上瞧见了其中一个,特意多给了点银子,打点那个侍女。
她找来了一份甜糯的南方甜水,放入了药物,让侍女递给温灵籁,说是安国公夫人备下的。命侍女看着温灵籁吃完后,再撤盘。
随后她再让自己的侍女将目眩之际的温灵籁带到男客那边,饶是宴上君子们不动她一根手指头,但她神志不清,难免会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到时候哪怕有媒婆般的巧嘴,也是说不清楚的。
不过,她派去的侍女,好似这会都还未出现……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
李常椿想不明白,会出什么意外,抬眼看了宋倩一眼。
宋倩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冷笑一声,“既然你不信,那随我去内厅屋里瞧瞧,免得以后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诸位夫人也可以跟着做人证。”
她起身往里走,侍女掀起轻柔的帷幕帘子,绕过古木江山刺绣屏风。
夕阳正浓,余光洒入窗边。
里头,一个女娘枕着玉枕,身上盖着半张七色牡丹绸缎薄被。她闭目眉宇开展,双腮桃花,端的是甜梦酣然。
此女娘,正是温灵籁。
李常椿看见这一幕,脸色微变,心知事未成。
宋倩蹙眉倒立,冷睇她一眼,她轻抿唇角,不敢再说话。
跟在一旁的李尚书令夫人脸色也很难看,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心中有数。饶是前情未知,心里也知晓这一出戏唱的是哪出。她见宋倩面若寒霜,内心忐忑不安。
今日发生的事情,可大可小。闹大了,叫郎君知道自家嫡女在外谋害别人,此人还是县主,他即将笼络的势力,少不了跪家祠堂面壁思过挨板子,这板子,李常椿定然熬不住的。
当务之急,乃是叫此事不能闹大。
“多大的人了,还怎这般冒冒失失,瞧你这上心的关心,倒是变成了浑说,以后呀,有何事,先思虑清楚了再说。”李尚书令夫人以退为进,忙走到李常椿面前,轻点几下她的额头。
“还不快快去道歉?若有再犯,瞧我不打烂你这嘴,让你口无遮拦。”
李常椿自知这是她阿母特意给她送来的台阶,饶是不甘心,还是要咬着牙顺坡下驴,谁让此事她办得不够妥当。
“夫人,是民女不懂事,下次民女会瞧仔细了再说。”
“还有下次?”宋倩不卖她们面子,拔声问道。
她冷笑一声,看着母女二人哆嗦努嘴不知说些什么。她摆摆手,让大家都出去,“莫要耽搁县主歇息。”
眼看一场风波平定,众女眷十分有眼色地散去。
木伍玥被她阿母带回去,临走之前,她又问了一下温灵籁和尉迟姝的事情,宋倩神色微变,但得到宋倩回话会亲自送温灵籁回府后,放心地跟着自家阿母回去。
众人散去,屋内一时寂静。
宋倩坐在椅子上闷几口清茶败火,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折玄烛提步进来朝她行礼作揖,宋倩赶紧叫他起身,忙问:“如何?寻到那作恶的侍女了吗?”
折玄烛摇摇头,她接着问:“连同尉迟家的小娘子也一道被害了?”
见折玄烛蹙眉,她怎会不知答案,讷讷地问道:“那尉迟家的小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