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经过了数不清的高山，和无数孤独的收费站，杨秀觉得差不多是在一天多以后回到了故乡。
在虚界拥有的这具身体，并不会感受到任何疲惫，当然相应的，任何由“现世”造成的创伤也是。
但越是如此，越可让人感受到想要“变回人”的徒劳。
某种形式的不老不死，反而是对渴盼血肉之人的绝望。
自从离开那座城后，世上就好像真的冷清了许多。
拥有“真视之眼”杨秀，可以轻而易举看到其他玩家的标志，但在这里，在只有高速路和疲惫司机的乡陌山野中，所能望见的玩家也仅是寥寥。
——但那独自爬在山腹正中，又或者坐在顶端悬崖边缘的玩家们，又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呢？
或许是自杀。杨秀先前在聊天群里就看过，貌似有一些绝望或无聊的玩家，就以自杀为解压和娱乐的手段。
除了玩家，这个世界无法再摧毁他们，而这本应对向死亡的威胁，如今也单纯变成了官能的享受。
（只是，或许他们中的某些人，也的确是和我一样在闲逛吧？是无聊攀上了高峰，并在那里默默守望日出。这也是一种幸福）
杨秀也只能这样猜测。毕竟，在这个世界里最为充斥且极端的，就是夸张的厄运和幸福。
“轰——”
引擎猛地一声停下，这辆一天前还光鲜亮丽的轿车，如今已有不少部位涂上了泥土、污渍和划痕，这都是这几天里的成果。
而穿过这个收费站，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L市。
与那些支配世界与国度的大都市不一样，L市，只是位处华夏国西南边角的一个小地方。
这里，终日有一条漓水环城而过，在政策的规章下没有建什么高楼，一切都是一副小县城的模样。
可杨秀身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开放一样，让他险些腿软摔倒。
（我……我……）
（我回来了！）
再强大的人，在尚有归宿的情况下，心里都会安防一些柔软和秘密，而这些东西出现的瞬间，就足以卸下他的力量与伪装，即便只是一刹。
（……诶？）
杨秀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察觉自己的眼袋很痒，一摸，才发现泪水已止不住地淌下。
这或许，就是冷漠与追忆夹杂，所赋予他的残酷吧。
杨秀明白，从自己离开这个世界起，便是被亲人们认为的死人，就算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拥有短暂的自由，往后的生命，也不由自己的情感主宰。
他在靠近收费站的地方停了车，几乎是换乘公交车的步行回去，一路上心怦怦直跳，却也带着哽在喉头的惧怕与隐忧。
杨秀不明白，自己的父母、兄弟们是否还在世，自己的死，会不会就害的母亲直接心脏病发了呢？
父母的身体很不好，是他一直以来就知道的事情。
这时——
“嘭！”“嘭！”
低沉的回响在后方散开，回望过去，居然看见的是无数也仰着头的人。
原来，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纸绣和灯笼，红红的，可刚才走来的自己却分毫未见。
或许，是杨秀把城市的印象视为了一个整体，所以，细节的部分才被理所当然地抹杀。
（过年了么……）
杨秀有如梦呓般呢喃，他隐约记得，这好像是自己从前也体会过的光景。
杨秀继续向前，穿过熟悉的校园和小食店，甚至是咖啡馆，终于到了那扇属于自己的门扉前。
门牌上，写着的还是“杨家”的名讳，而地址也陈旧的似乎传承了百年。
是啊，杨秀想起，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自己一家人就住在这里。
——可就在这时，忽然间，杨秀有了种诡异感。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的来由，但就好像有什么不对已经逐渐堆砌，只是一直没能现出实形而已。
但心心念念的家人就在眼前，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
杨秀已经推门而入。
“过年过年！”
“新年好新年好！杨叔，今年，你们家里可又要换电冰箱了！”
“哎呀，这算啥礼物？看，我这台新的大电视，那不才叫美！哈哈！”
“……”
看起来，是节假要送礼的样子。
可杨秀已经呆在原地，他的脸一沉，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
却也止不住感到心的颤抖。
“哪里需要这么客气，送这么多……来来，老李，你也过来帮忙招呼一下。”
“我还要带孩子呢，好吧好吧，先来帮帮你好了……”
父亲母亲，就微笑和蔼地站在面前，还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爱护孩子。
——却拥有，比杨秀记忆里要年轻数十年的面貌。
这分明是自己的少年。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会后，从门槛里跨出一个小孩子，虎头虎脑，正是自己当年的模样。
他一跳就抱在了母亲怀中，被微微且幸福地呵斥着，正与杨秀记忆里的一幕相对应。
（……原来如此么）
站在旁边，周围有无数人穿过，缄默着的杨秀便也明白了所有。
他来到的虚界，并不是自己同一年代的事情。
（一切都被倒溯到了时光之中）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杨秀也还真是觉得好不甘心。
又有泪水滑下。
杨秀忍不住挣向前去，要去摸一摸父亲母亲的手，甚至要打开那在其中乱晃的，从前的自己的手。
可是，杨秀的手却穿影而过，唯独在这个地方，他被视作了无法碰触，也绝无存在可能的无影人。
（果然啊……）
（在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游戏，或言“主办方”的某种恶趣味，让杨秀深深感到厌恶。
但在这里，没有人会看到这些。
好像杨秀的痕迹一旦试图与这个世界紧密相连，那样，那些人便会在某一天将其彻底遗忘，将也许才有的幸福剪断，彻底消失。
如果杨秀爱上了一个现世人，在哪天，可能也就是像这样一样吧。
“……”
但即便如此，杨秀还是搬了一张小板凳，选择坐在院子的一边。
这里，好歹是可以以某种形式，给父亲母亲祭奠的地方。杨秀想，好像还有几个分钟就要跨年了，周围都是很热闹的样子。
他的脸上也出现了幸福。
一会后，人们开始倒数时，杨秀也开始在心里倒数。
“十，九，八，七……”
有爆竹声提前闪过，热闹的气氛好像愈演瑜盛，所有人都在发着幸福的声音。
倒数即将结束，喊声好像更剧烈了。
“三，二，一……”
嘭！杨秀脑中好像出现了烟火窜天的声音，在过去，没错，在我记忆里的这一年，马上就会有很大的烟火声的。
杨秀心里这么想。
——可是，没有烟火声。
或不如说，在倒数结束的那一瞬，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黑暗笼罩了眼前的一切，然后是所有人的消失。
（……欸？）
杨秀呆愣住，而没等他呆愣，周围已经空无所有。
寂寥的庭院被废弃了，炉火里放着冰冷的炉灰，房屋在灰暗的色调里倒塌，主屋唯有几根房梁尚存，其余均被焚成枯草。
一切，仿佛已经沉淀了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