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马帮驮盐巴称作“盐帮”,驮茶叶就是“茶帮”,驮大烟就是“烟帮”
马小华跟爹赶马两年,这样那样的“帮”也认识不少,却不知道这驿路上还有个“象帮”——不是驮大象的马帮,而是驮货物的大象。
马小华这次出门,不是赶马,是逃婚。
爹给他定了一门亲,对方是临安城的千金小姐,她爹有一千匹马,生意都做到印度尼西亚去了。她家富到什么程度呢?老家有四合大院,昆明有花园洋房,越南老挝缅甸泰国苏门答腊岛都有商号马店。而且,爹很陶醉地说,那个小姐人品相貌真是没的说,最最出众的就是一双脚,真正的“三寸金莲”啊,啧啧,小得跟酒盅一样好看……
马小华一听,就跳了起来,连声叫道:不要不要不要……
爹就瞪眼,说,傻,怎么不要?天大的馅饼掉你头上了。娶了她,你这辈子就不愁吃穿,爹妈也跟着沾光呢。
马小华对这话一点也不稀罕,他才十六岁,有的是时间学本事,难说以后比她爹还有钱,根本用不着去沾她家的光。再说了,自己的人生才刚起步,赶马的技艺才刚上手,离“结婚”这种事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突然就要塞个女人给他,而且还是个小脚女人,这也太荒谬太可笑太不着边际了。那时节的男人找媳妇以脚小为美,可马小华就是受不了,好好的女孩儿,偏要将一双脚弄得像两只粽子。赶马自然是不用说了,那本来就是男人的活儿,可这个男人要是想春天爬山采花夏天下河捞鱼秋天上树摘果子冬天捧雪堆雪人,那双连路都走不稳的小脚,能陪他上山下河爬树,能拽着他在雪地里打滚扔雪球吗?
爹根本不管儿子怎么想,自顾兴冲冲张罗着,妈也跟着爹忙活,马小华则被限制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新媳妇是用马驮来的,浩浩荡荡一队马帮,在城门前停下,换上花锅。唢呐鞭炮响,吹吹打打就抬进了门。 一路
马小华被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叔伯堂表亲,强按着套上一身肥大的长衫马制呢帽皮鞋,胸前拴了一朵大红花,木偶样拖到门口迎接。
看着人到了跟前,马小华才瞥了一眼,就像见着鬼似的,转身跑回屋里,我死也不开门。
那是个什么媳妇儿啊,很瘦小的一个人,裹在一堆绫罗绸缎里,脸小得几平看不见,满脑袋珠花簪环颤颤摇摇,脚也小得几乎看不见,裙摆下两点绣花小鞋尖,不停地前后挪移,也是颤颤摇摇。
满院亲友宾客都在等着贺喜喝酒呢,马小华却抵死不出来。爹就很生气,撞开门冲进去,只见窗户大开,地上像蛇蜕皮一样扔着些长衫马褂呢帽皮鞋大红花,人却没了踪影。
爹抓了一根棍子就到处找他,说是要一棍子把他打死。
马小华一路狂奔逃出了城,正好有几队马帮启程。他跟上就走,那些马锅头却慌忙挡住,撵他回家,要他乖乖成亲去。
马小华便去拦截那些外地马帮,那些外地马锅头也连连摆手,不敢收留。原来,他逃跑的消息早传得风快,他爹拎着棍子到处找他的消息也人人皆知。这就意味着,从现在起他遇到的每个人甚至每匹马,都会给他爹通风报信,帮着捉拿他。
一想到自己会被爹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拎回去,马小华心里就发怵。爹脾气暴,肯定得吃他一顿饱打,打也罢了,要命的是打过后还得跟那个小脚女人成亲,想到那双小脚,马小华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后背凉飕飕直冒冷汗。
家,是不能回了,驿路,也是不能走了,马,更是不能赶了。马小华便往山上跑,一口气冲出好几座大山,直到看见一条小河,这才停住脚。
爹说过,在山里,找不到路时就找河,跟着河走,河会把你引向有人烟的地方,送你到新的路上。
那小河忽高忽低,弯来拐去,马小华也跟着忽高忽低,弯来拐去。太阳月亮轮番升起落下,马小华白天黑夜走走歇歇,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河水,困了就猫在树窝子里打个盹儿。野山空寂,林木幽深,没有马赶着没有爹追着,只有自己的脚步和小河的 潺潺,马小华走得格外轻快。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这条河会把他带向何方。他只是想离家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是善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找不着的地芳。
这天黄昏,马小华穿过一片山林,暮霭中就看见几株芭蕉几丛竹子,蕉叶竹枝间,现出点点竹楼檐角,隐隐还传来鸡鸣犬吠声。
那是有人家了呢!
马小华一阵欣喜,顾不上疲意,拔腿就朝那里跑。
跑了半天,那些芭蕉竹子就像海市屋楼,飘飘忽忽,看着就几步远,却怎么也到不了眼前。马小华不死心,再跑,没跑几步,就终地撞到一芭蕉树等他共着脑袋爬起来一看,哪有什么芭蕉竹子小竹楼啊,他好像掉进了一只深渊巨口里,周围黑压压全是树,落日的光从树缝儿里透进来,细得像一根根发来的妹丝。地上厚厚一层腐叶,踩上去“吱咕吱咕”直冒泥泡。身边的树木重叶全都又湿又黏,泥垢斑斑,像腌过头的泡菜,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更糟糕的是,那条小河也不见了。
到处都有水声,可到处都找不到河。马小华转了几圈,就慌了,壮着胆子喊了声:
“嗨——”
那声音古怪空洞,不像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每一棵树都长了嘴巴,每一张嘴巴都在“嗨——嗨——”,此起彼伏,回声阴沉,很吓人。他不敢再叫,一步步后退着,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四面八方的树校都朝他伸过来了,就像一只只长了许多指头的怪手,拽着他抱住他,不让他走。天色越来越暗,林子里越来越黑。野兽在远处嗥叫,山风在树顶尖啸。脚下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在爬来爬去,身边也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在窜来窜去。
马小华抱紧双肘,浑身哆嗦,被恐惧压成了一张饼。
他想到了死。
他见过被熊拍碎了的人,见过被豹子掏空了的马。他还见过会吃人的,整个监快就是一对大牙,一嘴就能钳去你一坨肉。他也见过会像弹簧一样弹起来的蚂蟥,吸饱血后就发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堵路挂在人身上马身上,他还想起老林里那些人鬼马鬼山妖树精的传说,想起有一次亲眼见过一被野蜂蜇疯的马自己把自己咬死的情形……
在这黑洞洞的大山深处,他不知道他会怎么死。
或掉到悬崖下粉身碎骨?或被拖进熊窝蛇穴野猪豹子洞里嚼成肉渣?或落入石壑地缝里变成化石?或让食人蚂蚁啃得只剩骨头被吸血蚂蟥吸得只剩一张皮?或被人鬼马鬼山妖树精掠了去,变成老鼠变成虫子变成小鬼小妖变成一棵树变成一粒沙……
想着自己死去的惨状,马小华不由悲从中来。从小爹打他,马炮蹶子踢他,抬驮子抬到手臂脱臼,轧马草剐去手上一片肉,打架打落了牙,爬树摔破了头……什么样的伤痛他都没有掉过泪,这会眼泪却下雨样哗哗流了满脸,心里头更像是塞了一把刺,戳得全是窟窿眼儿……
他突然很恨他爹,若不是爹非要逼他娶什么亲,非要莫名其妙弄个小脚女人给他,他怎么会逃出家门?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会死在这种鬼地方?
马小华哭一阵,恨一阵,伤心一阵,抽抽搭搭,迷迷沉沉,做梦一样,好像漂在水里,正顺流而下,又好像飘在空中,要随风而去……
马小华是被冻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太阳又白又亮,悬在头顶。他动了动手和脚,骤然一阵惊骇,自己竟是躺在水里,那水冰块一样凉,一堆堆碎叶草屑就在他脸旁漂浮。
更惊骇的是,那水流正裹挟着他,一浪一浪朝前推去。
马小华“哇呀”一声惊叫,想翻身爬起,不料脚下一飘,整个人就沉了下去。那水像只大吸盘,将他紧紧吸住,又像一张大嘴,将他一点一点往肚里吞。
他想浮出去,身体却僵硬沉重,手脚像木棍一样不听使唤。他挣扎着,拼命将脸仰起,发出一串痛苦的呛咳声。
突然,水流汹涌起来,马小华只感到腰上一紧,好像从哪里伸来一只手臂,将他拦腰损住,拔萝卜一样拔出水面,悬到空中。惊恐中他看到一颗巨大的脑袋,脑袋上有两片蒲扇样的耳朵,一对核桃样的小眼,脸上伸出两根白牙……
那是一头大象!
那紧缠着自己的不是手臂,是大象的鼻子!
马小华霎时魂飞魄散,牙齿嘚嘚嘚地抖,他想象过那么多的死法,却没想过会碰到大象,而且还被它抓住。
那大象卷着马小华,似乎并不急于处置,而是犹豫了一瞬,便将他又浸到水里,涮了涮,洗菜一样洗干净了,然后举起来朝后一甩。
马小华只来得及哼了一声,便晕死过去了。
马小华醒来时已过正午。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茅草屋顶,然后是四面竹片墙,竹门竹窗框,竹篾桌小竹凳……他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四肢脑袋都好好地待在原来的地方,皮肉没有破骨头也没有碎,就是说,他没被大象摔死跺死,而是完好无损地躺在一张竹凉席上。
这是一间小竹楼,屋里很安静,外面却有人在唱歌,女孩的声音,轻轻柔柔,很好听。
他忙爬起来,贴着门缝儿往外看。
门外露台上,一个穿红筒裙的女孩弓着腰,一边用葫芦瓢舀水洗脚,一边唱歌。
马小华突然就喘不过气来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脚:白净的肌肤,玲珑的脚掌,精致的脚踝。粉红色的脚趾像花瓣一样,粉红色的脚指甲,像花瓣上的珠贝,闪闪发光。
马小华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到女孩天然光裸的脚。家乡的女孩,从小到大一双脚都用白布缠着,不见天日,一旦脱去了小鞋,去了裹脚布,露出来的就是一个瘦骨嶙峋,形态丑陋的物件:脚弓凸起,死白。大脚趾奇大,高高翘着,其余脚趾像几粒瘪枣,折在脚底。脚后跟也奇大,像根盐杵…………
眼前这双脚,却是花朵一般好看啊!
马小华着得发采,那鼻子尖往门上一亮,整个人就找了出去,扑在那双脚前面。那双脚惊得往后退了几步,飞快地踏进一双级了五彩珠子的奶黄色小木鞋里。啪路略跑开了。马小华一拾头,就看到一张美丽的脸,也是花朵一般好看。
马小华狼狈不堪,结巴着不知说什么好。女孩微微一笑,对着竹楼下吆喝了一声。露台边应声浮起一片宽大的背脊,一颗大象脑袋伸出来,刚好够到露台上就那么搁着,象耳朵扑扇扑扇,象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马小华,一脸的和善。
是它,是那头把自己从河沼里拔出来的大象耶,它没有伤害他,而是送到这里来了。
马小华笑了,大着胆子伸出手,摸摸大象的鼻子,说:谢谢。
大象高兴地摆摆脑袋,长鼻子一扬,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吭昂.……...顿时,树丛中竹林里,到处都响起了“吭昂吭昂”的呼应,到处都有刷刷刷的声响,到处都出现了青灰色的象影。
马小华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敢情这里是个“象寨”啊!
越过象背,马小华看到一片浓绿,各种植物铺天盖地,一条大河蜿蜒其间。马小华眼睛一亮,大声叫起来:哈,澜沧江^,澜沧江!
他想起自己泡在水里时那刺骨的寒意,断定这就是澜沧江。这条大江是从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流下来的,那江水被冰雪浸过冻过,特冷特冰人。
那条小河没有消失,而是把他带到了澜沧江。那江流与马小华昨夜迷失的黑树林仅一步之遥,难怪他能听见水声而找不到河了,原来大江就在隔壁啊。夜间江水漫涨,让睡梦中的他漂进了江里。幸亏他醒得及时,不然,早被江水卷走了。也幸亏他被这头大象发现,不然,早被淤泥吞掉了。
女孩却摇了摇头,说,是湄公河。
湄公河?
马小华吓了一跳,怎么会是湄公河,澜沧江要流过西双版纳,流出境外,才叫湄公河的,那——难道这里不是云南?
眼前那一片宽阔的江面,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大三角,女孩指点着说,一个角是老挝,一个角是缅甸,一个角是泰国……
马小华真是又惊又离,惊的是自己竟然跟着小河到了国外,起码离家有一千里远了。喜的是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抓不到他了。